青色的石板路被时光磨的发亮,幽深的小巷纵横交错,周围一片粉墙黛瓦。落日溶金,暮云合壁,已是黄昏。衣不完采的人们匆匆归家。不同于华灯璀璨的城市,这个城市边缘的村庄还保存着一丝古朴。
我在徘徊在巷间,光滑如镜的石板模糊映出了我的身影:破旧的褐色大褂,掉色的牛仔裤。摸了摸几天未刮的胡茬,传来阵阵刺痛。我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过街角。
街边摆着一幅幅油画。我不懂画,但还是打了个机灵。一股寒气从画中飘散而出,直击灵魂。画旁边是一个女孩。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一头乌发垂到胸前,眼睛静默如海,颇显灵韵。
“这些是你画的?”我伸手一指,说道。
“二十元一幅。”她的声音冷漠如冰。
我皱了一下眉头,身体却像中了邪一样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那是我一天的生活费。
我坐在露天的小店,老板用油乎乎的手端来一碗麻辣烫。手机响了,我一阵惶恐,按下了拒绝键。我欠下了近百万赌债,催债电话已经接的麻木。我已经自暴自弃,威胁、恐吓、围堵,我曾种下的恶,本应由我承担。我只是公司的最底层,也许这一辈子都还不清百万巨债。
桌上的麻辣烫冒着滚滚雾气,将我的脸笼罩,没人看清我的神情。
走进公司,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我不远处,是那个街边卖画的女孩。
她是蒋梦语,新来的员工,一个冷漠的女孩。
“出去喝一杯?”我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更加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一向漠然的她居然点头同意,引得同事纷纷侧目。
烧烤摊的炭炉冒出滚滚黑烟,黑烟像是流动的液体,让人窒息。身边的男男女女肆意搂抱在一起,大声说着污言秽语。觥筹交错,他们沉沦在酒精的世界。
“干杯!”
酒杯相撞,我和蒋梦语默不作声,心有灵犀般的一杯杯独饮。几瓶下去,我和她脸色红润,有些微醉。
“梦语,为……为什么我看到你那些画会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我借着酒劲问。
她忘不了他离开的那个冬天,她在北疆的小城。
窗外疾风裹挟着素雪,放眼是一片银白的天地。雪花落在枝桠上,积素凝华。莫北扬长而去,只留下两字:傻瓜。
她冒着大雪追出去,大雪没膝,发出吱嘎吱嘎的清脆响声,留下一串脚印。她看到莫北搂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向汽车,神情亲昵。
她跑上去质问,甚至不顾周围人们异样的目光。
“其实我早就想分手了,是你一直缠着我。”莫北耸耸肩,皱着眉头说。
她薄唇微微微翕动,最终还是没有言语。
他说过她的画温暖如春,总是带着阳光的味道,他希望看她画一辈子。北疆天寒,过马路时,他总是将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她嗜睡,他总是冒着风雪在门外听里面是否有动静,风雪肆虐,他几乎成了一个雪人。她偷偷为他画像,还未画完,他却提出分手,宛如晴天惊雷,毫无征兆,亦没告诉她理由。
可怜如她,竟不知他的心早已不属于自己。也许她知道,只不过用这些美好的回忆一次又一次麻痹自己。
汽车发出隆隆轰鸣声,消失在风雪里。
莫北走了,带着那个年轻的女子,没有回头看蒋梦语一眼。
她也离开了,除了画笔画夹,什么都没带,将一切曾经的痕迹留在了漫天风雪里。
她开始讨厌风雪,便孤身一人来到南方小镇,但是画中却开始带着丝丝凉气,冰冷入髓,挥之不去。不知何时,连自己都变得如北疆的雪,用极寒来抗拒形形色色的人,以此掩饰内心的脆弱不堪。
蒋梦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揭开伤疤,毫无保留的展示给眼前的男人。
蒋梦语说完,拿起酒瓶猛灌,意识有些模糊,她已大醉。
“那么你呢?公司的待遇不错,你不至于这么落魄吧。”蒋梦语醉醺醺地问。
“我,我不过是一个烂赌成性的赌徒,欠下了近百万赌债,这一辈子也别想还清。说不定某一天就会有人来抓我。哈哈,不过现在我什么都不怕!”
辛辣的酒被我疯狂的灌入口中。父母留下的遗产一夜间化为虚无,身上背负近百万的赌债。自从我被人从纸醉金迷的赌场中扔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何为绝望。
当一个人历经的绝望达到极致,苦难远远超出承受的底线,且对世间种种无所动容,他就只剩下无畏了。
我和蒋梦语举杯对饮,空酒瓶高高摞起,意识渐渐恍惚,仿佛看见了仙境。
也许是心境相似,都是心怀绝望之人,我们恋爱了。
城市边缘的村庄,房子被岁月刻蚀的破旧不堪。暴雨转瞬即逝,雨珠顺着屋檐滑落,如风铃般叮咚作响。
蒋梦语在我身边睡的正香,嘴角微微上扬。她变了,也许是恋爱的感觉再次激发了她青春的激情。
屋内干净整洁,窗明几净。衣柜里,蒋梦语和我的衣服紧紧靠在一起。她对我说:“让我的袜子贴着你的袜子,我的裤子贴着你的裤子,我的褂子靠着你的褂子,我的内衣贴着你的内衣。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蒋梦语侧过身,像一个八爪鱼一样紧紧抓着我,嘴里说着呓语。
第二天清晨,温暖的光束抚摸着看似古老的村庄,淡黄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粗糙的桌上。蒋梦语安静的坐在窗前,乌发随意的披散在背上,聚精会神的盯着窗外。她白皙颀长的手握着画笔,在卡纸上沙沙的画着,静若处子般的美丽。
我在身后轻轻环住她,甜蜜而幸福地热吻。
充满激情的的年青人果真潜力无限,我们接连升职,前所未有的机遇从天而降。一个前去市中心总部高层的机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们身前。位置只有一个,但是我们有两人。
“你去吧,我喜欢这里的风景,喜欢看这里温暖如和风的太阳。”蒋梦语依偎在我的怀里,说道。
我无言以对,我太需要这个位置,我可以结交更多的人,有希望还清整日压在心头的巨额债务。
“她真的不适合这个位置,有我就够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总部在华灯璀璨的市中心,二十四层高的建筑直入云霄,银白色的涂层亮瞎了我的眼睛。我曾经进入过这样宏伟的建筑,那是澳门的赌场,让我倾家荡产的地方。我有些惶恐而又兴奋的走进去,像一个进入天堂的流浪汉。
“你好,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一个女人不矜不伐地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田昕。
她是一个时髦而又漂亮的女人。一头亮金色的头发打着卷,垂到胸前。一身淡蓝色嵌丝长裙,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优雅而美丽。和她比起来,蒋梦语的打扮简直寒酸。
也许前几年耗尽了我的霉运,在总部,我如鱼得水,扶摇直上。几乎所有人都对我点头哈腰,唯命是从,欠下的赌债也被无限期推迟。
田昕和我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她是一个优秀的女人,工作尽职尽责,处事执两用中。也许是曾经受过不可磨灭的伤,蒋梦语变的十分敏感。她经常因为琐碎的小事和我吵的不可开交,以此来引起我的注意,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禁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
我们离开了阴暗潮湿的屋子,搬到了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段。收拾屋子时,我偶然间发现了一幅画像。画像被保护的很仔细,小心翼翼地珍藏在梦语柜子的最底端。乌黑的线条生动地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那是一个阳光帅气的男人,双眼如黑宝石一样深邃,笑容如孩子般真淳。线条在卡纸的中央戛然而止,我猜测这是梦语曾经最爱的男人,莫北。
蒋梦语的生日即将到来,我们去最高档的商场为她选购衣服。琳琅满目的奢侈品让她有些不安,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
“少铭,我们还是去街边的小摊上买吧。”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说。
“就在这儿。”我眉头紧皱。
旁边的导购员强忍着笑意,我仿佛从他们眼神中看到了一丝鄙夷。我有些不耐烦,我们已经不是几年前蜷缩在村子一角吃麻辣烫的人了。蒋梦语还是像一个乡下的妇人,让我难堪。
我突然有些嫌弃她。她穿着路边廉价的衣服,原本红润的脸颊被岁月的刀刃刻蚀的微微泛黄。和她相比,田昕才华横溢,大方开朗,穿着得体,一切都让我叹服。
公司的执行董事因病退休,会议决定新的领导人将从我们几副手中选出。消息传出,每个人都沸腾了。我在各种人中奔波走动,疲惫不堪,企图来为自己赢得一点儿支持。蒋梦语不忍,劝我放弃。我对此嗤之以鼻,没有品尝过权力的滋味,是不会知道它的美好。我像一个被权力驱使的奴隶,为了它拼尽一切。
“少铭,我们在一起吧。”田昕在我的身后说。
我回过头,满脸的难以置信。
田昕轻轻环住我,四目相对。
“我们才是最合适的,我可以给你最大的支持,不是吗?”田昕贴在我的耳边,温柔地说。
淡淡的薰衣草香味传来,我有些恍惚。
“我可以全力支持你竞争执行董事,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她的声音空灵动人,但是在我听来确如魔鬼般的诱惑。
我动心了。
我很清楚,我的根基尚浅,到了如今的地位已是天赐幸运,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执行董事的地位,但是如果有了田昕……
“我考虑一下。”
田昕淡然一笑,我和她早就知道了最终的结果。
回到家已是凌晨。蒋梦语还未睡,见我回来,神秘的从身后拿出一幅画像。熟悉的轮廓,熟悉的面孔,画中的人是我。
“我给你画了一幅画像,我们把它挂在床头,你看……”
蒋梦语滔滔不绝的说,像只百灵鸟。
“梦语,我们分手吧。”我打断她,说道。
一切遁入寂静。蒋梦语看到我的眼神里并无半点笑意,知道我是认真的。她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颤抖,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田昕,是不是她!”她开始大吼,神情癫狂。手中的画像猛地砸在我的脸上,有火辣辣的烧灼感。
“那么你呢?你把我当成什么,只不过是莫北的代替吧。连他的画像都仔细保存着。”我有些火大,毫不留情地回击。
蒋梦语愣了一愣,随即颓然坐在地上,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少铭,不要离开我,求你。”她的声音细的几乎要断掉,带着些许哀求和无力。
我的心中一阵锐痛,一阵深深的愧疚感传来。我低下头,不敢去看她那满是祈求的眼睛。我如今的一切都离不开她的陪伴,我却为了自己如此决绝地抛弃了她。在她原本的伤痕上再次狠狠划下一刀。我甚至还不如那个素未谋面的莫北。
“房子是你的了。”
我有些不忍,打算用这样的方式对她进行弥补。虽然我知道,对于她来说,这些补偿微不足道。我匆匆收拾行李,在她哀求的目光中出门。
原谅我,我败给了权力。
有了田昕的联络和支持,我如愿以偿,成为了公司的执行董事,万人之上的领导者。
市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道喜。“年少有为、才华横溢、卓尔不群、领导有方……”赞美的言语源源不断出现在我的耳旁。我沉醉在赞美和权力中不能自拔,每天飘飘然。
也许是被贫困潦倒折磨太久,我开始肆意使用我的权力。毫不节制地收受礼金,买各地的房产,使用价格让人咋舌的奢侈品,开着豪车在路上飞驰。我疯狂地使用权力满足我几近病态的欲望。
当权力失去了枷锁,人们就会迷失在欲望的路上,最终堕入永夜的深渊。
我的肆意妄为终于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恶果。那是一个凄冷的夜晚,没有星辰亦没有月光。冷风呼啸,远远地传来几声鸟鸣,显得格外萧瑟和不祥。
我开着车在路上飞驰,车里弥漫着刺鼻的酒精气味。我喝的酩酊大醉,视线有些模糊。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车前。我只听见“砰”的一声,酒醒了大半。
我撞到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因为醉酒,我被捕入狱。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我好像经历了梦幻般的旅程。
公司念在我曾经的功劳,为我苦苦求情,再加上在狱中表现良好,我很快重获自由。但是财富、权势、地位全都离我远去。往日的一切宛如南柯一梦,不复存在。
苍穹依旧碧蓝,火红的太阳透过斑驳的枝叶,被整饬的篱笆切成规则的矩形。我在街上踽踽独行,穿着掉色的衬衫,就如同多年前那样不修边幅。
我犹豫再三,打通了田昕的电话。
“喂。”对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田昕,是我,少铭。”
“是你,怎么了。”
“我们……”
“我们早就结束了,你要知道,你已经完了。”
田昕的声音毫无感情,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再次打过去,却是一阵冰冷的机械女声。
躺在阴暗冰冷的小屋,身体被床咯的疼痛不堪,屋外不时传来野猫争斗的叫声,我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人在经历大起大落后就会不可抑制地陷入回忆。我开始想念蒋梦语。闭上眼睛,和她的那些美好的回忆历历在目,像一个个美丽珍贵的贝壳。
暴雨瓢泼的夏日,我们扔了伞在泥泞的小路嬉笑狂奔。
她拾起路边枫叶为我画一幅速写,小心翼翼的放入钱包。
她像个孩子一样买来情侣饮料,我们鼻尖相碰,相视一笑。
她说要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画家,我笑着说会永远支持她,陪着她。
……
泪水充盈了眼眶。是什么时候,我忘记了当初的承诺。
我一夜白头。
公司早就没有了我的位置,我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城边的小镇,依旧是那样的古朴安详,仿佛一切的喧闹与争斗都无法打破这里的宁静。重回故地,感慨万分。街边卖画的蒋梦语并没有出现,人们匆忙地在小巷中穿行。景犹似,人已非。
我病了。
我的身体骤冷骤热,头痛欲裂,四肢几乎无法移动。我挣扎着起身,却因为体弱无力跌在床上。
我惨然一笑,也许世间真有因果循环,经历的种种也许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曾经伤害了一个本就满是伤痕的女孩,因为一己私欲,将她推向不见天日的深渊。然后上天便用潮水般的跌宕起伏,从天堂到地狱的旅程,来了结我一生的缘。
意识逐渐模糊,朦胧中,我拨通了那个已经几年未曾联系,却无比熟悉的号码。
再次醒来,我已在市里的医院。蒋梦语守候在我的身边,她还是穿着那件简朴的白色衬衫,一束乌发垂到胸前,就像我们初识一样,未曾改变。
没想到在我最失落的时候,竟然是我伤害最深的人陪伴我左右。我感到鼻子一阵酸涩。
“梦语,谢谢你能来。”我看着他,泪水夺眶而出。
“还……还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我颤抖地说道。我知道自己多么厚颜无耻,当自己落魄时才想起那个曾经被我深深伤害的女孩。可恨我现在才知道,谁才是值得尽一生陪伴在身边的人。
蒋梦语沉默不语,悄悄走出病房。我颓废一笑,人生就是单行道,只能孤独无助的向前走去,无法回头。我残忍伤害了那个可以伴我天长地久人,却怎会得到她的原谅。
深夜,清脆的铃声将我惊醒,是梦语的短信,只有简单四字:
“风雨同舟。”
我抱着手机,在深夜的病房,任泪水肆意流淌。
级级青色的台阶隐藏在氤氲的雾气中,空气弥漫着神圣的气息。虔诚的朝圣者目光坚定,额头微微鼓起,那是他们磕长头留下的最光荣的印记。
深沉清远的钟声在耳畔回响,檀香冒着袅袅青气。我匍匐在金色的佛像面前,紧紧握着梦语的双手。我知道欠她太多,伤她太深,那就让我用余生慢慢偿还。我在心里默默祈愿,愿我们长相厮守,至死靡它;愿我身边的人美意延年,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