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没有加班,一回到家,就看见女儿丫丫冲着妈妈在大声喊:“你怎么这么笨呀?我都教了你多少遍了,还记不住!罚你把这个字再抄10遍。”俨然一个严厉的小老师模样。
我问:“在干嘛呢?”
丫丫扬起小脸,认真地说:“我在教外婆写字呢!外婆真笨,这个‘黄’字,是她的姓,她都不认得。”
我喝道:“不许说外婆笨。”
妈妈戴着老花镜,拿起放在桌上的纸,递给我,笑道:“正好,帮我看看,我这字写得对不?丫丫说我少写了一竖,罚我再写10遍。”
纸上的字,歪歪斜斜,像干涸的河谷皴裂的口子,纯天然地毫无规则地躺在那里,中间一笔的“横”画,就像是只蠕动的蚯蚓,拐了几个弯儿。依稀看得出是个“黄”字,却少了一竖。
我笑道:“丫丫说得没错,这个字写错了。”
妈妈凑到我身边,很认真地问:“哪里错了?”
我拿笔在她写的错字上添了一竖,她仔细地看了看,嘴里喃喃自语,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问:“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你吃过饭了没?我去给你把饭热热。”
站起身来,也不待我回答,就奔向厨房。
我问丫丫:“怎么想起来要教外婆写字的?”
丫丫嘟着嘴说:“老师说从今天开始,背完书了要家长签字。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想让外婆帮我签字。可是,外婆真笨,怎么教都教不会。”
妈妈是在土里刨食的人,平田,整地,插秧,除草,那一套庄稼地里的活计,她是把好手。在我们那个山区的小县城,妈妈是远近闻名的快手。每到插秧季节,一汪田地,两人起秧,一人运秧,妈妈一个人插秧。只见她弓腰扎步,头也不抬,一口气儿从这头直到那头,运秧的若慢些儿,竟赶不上她。自家的田栽好了,气也不歇一口,张家李家的,只要招呼一声,她就赶着趟似的去帮忙。
父亲常叹着气说:“你这婆娘真笨,实心眼子,干活一点儿也不会耍懒。”
妈妈一般不答话,说得急了,她也会忍不住地分辩:“庄稼地里的生计,抢的就是时辰,误了一时,就误了一季。”
或许就是这个信念,在那个女孩读书无用的年代里,妈妈顶住了奶奶和父亲的压力,硬是将我都送进了县里的中学。
初三那年,插秧的季节,我住在学校。镇上已经有许多农民外出打工,父亲也跟着外出。许多人家的田地人手不够,就会请短工。短工是日结工资,母亲白天会去帮短工,晚上,母亲一个人,在清冷的月下,弯着腰,弓着背,在我们自家的田里劳作。
终于,有一天,妈妈一头栽倒在了屋前的小路上……
我奔回家中,看见妈妈的额头上包着白布,布条上隐隐渗着血丝。我抱着妈妈大哭,妈妈却笑着说:“没事,别耽误了你的功课。”
我的功课是妈妈心中最大的那穗庄稼。
为了那一季的庄稼,也为了我的人生之季,妈妈一刻也不曾停歇。
常年的劳作,妈妈的手染上了风湿,有时拿筷子都会抖个不停。我将妈妈接到身边来,原本是希望能多照顾她些,却不想,她来后,因为不识字,引发了诸多不便。
她不敢出门,街道太多,一转弯就找不到家。不会乘车,城市的交通她全然不知。家用电器,电饭煲,教过多次才勉强会用。电视机,总要等到丫丫放学或我们下班才会开。总而言之,用丫丫的话说,就是“外婆太笨了。”
妈妈太笨了,那个在田间劳作健步如飞,无人能及的妈妈在我的身边,竟然被我的女儿不只一次地嘲笑说太笨了。有时,我都不忍看妈妈那无助而惶恐不安的眼神。
但从那天起,我的妈妈,65岁的才太太,开始学写了第一个字——“黄”那是她的姓。
那之后,我总是看见她在写字,但凡是有字的物品,她都收着,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一个字一个字地描。早晨起来,她会拿着一个字问我:这是什么字呀。晚上回来,又拿着另一个字来问我:这是什么字呀。
直到今天,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她已经学会了200多个字。
今天是母亲节,女儿早早就为我买了一支康乃馨。
我把康乃馨递到母亲手里,问她:“你知道母亲节吗?”
妈妈摇摇头,说:“我哪知道,什么是母亲节?”
我说:“你真是笨,连母亲节都不知道。”
她咂摸着嘴,略带狡黠地说:“终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我笑。
她说:“你知道我为啥干农活的时候总是比人快吗?因为我一直不停,一口气就要撑到底。”
一直不停,只要一直不停,我的这个笨妈妈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