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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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我家有一间小小的店面房。

二十几平方米的店面房是土木结构的,黑瓦白墙,已经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是爷爷年轻的时候挣钱置下的一份家业,和一个生死兄弟一起买地盖下店面,那应该是民国时候的事了。一个丫字形路口,毗邻老市场,有4间房,我家的店面房朝着两个方向,所以房子虽小,却有两面街铺,所以虽然旧房子,老房子,带着浓重的旧时代的气息,和周围的现代时尚很不合拍,依然抢手。

曾经有很多年这家店面房就归爷爷的生死兄弟的子孙使用,我们不取分毫。爷爷过世后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父亲最终拿回了这间店面房的所有权,接下来准备出租,但父亲有很多讲究,很多不合时宜。

饮食店不行。

汤汤水水的,烟熏火燎的,熙熙攘攘的。父亲觉得,这样对土木结构的房子很不适合,毕竟年久失修,老态龙钟,垂垂老矣,受不得半点的风险。

剃头店不行。

父亲三句两句回绝了,即使对方出了高价,即使对方答应先把泥土的地面改造成水泥的地面,甚至对方许诺先把屋顶修葺一番,换下有些衰朽的檩条,个别被时光摧毁的瓦片,甚至准备对内庭再做一次装修。而这些都不计价钱,房租照旧付。母亲颇有些动心,她欲言又止,最终按捺住了自己,委婉拒绝,送走了租房的客人。

个中的原因,我们都清楚。

父亲看不惯剃头店,讨厌剃头店。

这真有些奇怪的,在外人看来。一个大老爷们自己也要理发,也要刮胡子,从小到大多少剃头匠在他的头上动手脚?对吧?

他常说起小时候剃头。剃头匠来了,提着个工具箱,材料是木头,搭扣是铜的,黄亮亮。工具箱放在桌上,夸挞打开,里面是剪刀剃刀推子,还有掏耳朵的一串小勺子,还有汤布,还有刮胡子的香皂,还有拍拍的痱子粉,还有小巧的细腻的磨刀石。母亲早就把毛巾热水备好,铜脸盆放在脸盆架上,连架子带脸盆,严阵以待。剃头匠汤布一甩,披到坐着的父亲身上,在颈后一塞就牢牢箍住了。推子咔嚓咔嚓在头上游走,细碎头发,簌簌地掉落,头上身上痒酥酥的,很快,柔软的抹球在额前耳后游走,配上噗噗的吹气,接着,颈后一松,汤布收走,又一甩,齐了!温水一泡,热毛巾一抹,清清爽爽,嗯,小平头的小鲜肉啊!拍上痱子粉,香香的,爽啊。

爷爷可没这么简单了,他还要要刮胡子。在腮帮上,下巴上,抹上厚厚的香皂,慢慢地摩挲,在黑白相间的胡子上形成白色的泡沫,剃头匠拿起剃刀,斜着身子站在仰躺着的爷爷一侧,嚓嚓嚓,剃刀刮起白沫,连带胡须,锃亮的刀片飞舞后,两腮变得光洁,发青。最让人紧张的是刮下巴的胡须,角度很刁,又靠近咽喉,剃头匠低头伸颈,凝神专注,让人不由屏住呼吸。

父亲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绘声绘色,时常还有添油加醋,比如有报仇雪恨的人扮成剃头匠,在仇人仰面享受的时候,手起刀落,直取要害。在我们记忆中拿着剃刀的剃头匠身怀绝技,是刽子手,也是义士,让人望而生畏,肃然起敬。

时过境迁,我们无缘见到这样的剃头匠,上门服务的剃头匠,但昔日剃头匠上门,一家男人,大大小小,个个神清气爽,焕然一新的景象,已经成了旧风俗的一部分,历历在目。

记忆中的理发店,固定在小镇一角,一间逼仄的房子,一把油漆斑驳的理发椅,中老年男理发师埋头忙碌。镜子不大,墙面灰暗,肮脏的桌上扔着剪刀推子,刀片已经不需要磨,用现成的刀片,门口的蜂窝煤炉上坐着铝水壶,旁边几个红色绿色的塑料热水瓶,随时准备灌烧开的热水,脸盆架旁一片湿漉漉的,洗头的脏水就泼在街路上。

小镇的下水道还没有铺设。

突然之间各种理发店多起来了,如雨后春笋。挂着漂亮的灯箱,像五彩的虹霓,日夜抛着媚眼,吸引着潮水般的顾客。流行音乐从店门开启,就不停地循环播放,传到四面八方。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不叫剃头,叫美发,烫发,染发,各种各样的颜色,各样的发式,当红明星的招贴画,从店内直接到店外,吹风机呼呼呼的,电剪子轻快地叫,洗剪吹烫染焗油,头皮护理,发根保养,各种名目,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可父亲却依然去那家最落伍的店铺,收拾他的脸面,其实那时的他已经有了刮胡刀,自己在家处理也很在行,头发呢也已经变得稀薄。

再后来,理发店变成连锁了,美发美容美体塑身保养……真正去剃头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各种其他的名目却渐渐多了。店里的光线晦暗,朦胧了,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女的变得年轻了,妖娆了……门口迎来送往的,热闹了,停着的车,也多了。

走过路过,父亲昂着头,绝不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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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古董的理发店随着主人的逝去,关门大吉了。父亲在家里置办了推子,母亲成了他的专职理发师。他那白多黑少的寸发像田野上收割后的稻茬,母亲三下两下就把它们消灭得精光,每次父亲摸着光溜溜的脑门,总满意地笑。电动剃须刀不喜欢,仍旧一周一次,就着桌上的镜子,用换刀片的剃须刀自己剃,歪着脑袋,歪着嘴巴,左边右边,偶尔仍会挂彩。

这间店面房最终租给了一个敲洋铁皮的匠人。这个独身的中年男人,用最普通的洋铁皮,裁裁剪剪,敲敲打打,敲打出洒水壶,敲打出水勺,敲打出锅盖,敲出铁皮箱桶,敲出檐下遮雨的雨篷,漏水的水道……

租金很低,低到几乎白送,但父亲愿意。

于是小镇的每个早晨,你都能听到洋铁皮敲打发出的乒乒乓乓的声音。

外行人听起来以为是鞭炮在炸响。震耳欲聋,好喧闹。盖过了对面美发店的音响。

不知这家铁皮店能开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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