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记得小时候,某天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那一切我现在感知到的,岂不是都没了?我去哪里了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多久,因为我想不出答案。没有答案,索性也就放弃了。
直到这几年,经历了一些突然的离别,那个曾经让我困惑的问题又再次浮现,尤其是我的生命里,出现越来越多无法割舍的情感,哪怕是读到别人的故事,我都会代入感强烈:如果换做我,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凡人终有一死,只不过早晚。
如果像一颗老树般逐渐枯萎,应该是不错的选择。直到我读了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才发现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即使在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人们在85岁以后,大约40%的人,也一颗牙齿没有了。
没有牙齿什么概念?所有年轻时钟爱的食物,小龙虾、烤羊腿、菲力牛排......你都咬不动了。美食,被稀溜溜的东西取代。
牙齿掉了,骨头软了,血管、关节、肺、心脏瓣膜却变硬了。钙从骨头里流出来,像掺了水的沙子,把血管凝固起来。葛文德说,手术进入老年人身体,手指能明显感觉到血管已经变硬,并且缺乏弹性。
大脑也开始萎缩,先从海马体和额叶开始,结果,记忆变差,判断力受损,40%的人都会老年痴呆,不难理解为何明君变得昏聩。更惨的是,70岁左右,大脑灰质丢失,让我们颅内出现了2.5厘米的空隙,大脑在脑壳里晃荡,如果不小心摔倒,就会颅内出血。
年老让脊柱前凸,你明明望向前方,别人看你却像在瞅着天花板。还有肌肉萎缩,家人对你安全的忧虑,老人活动范围逐渐缩小,又变回一个需要照料的孩子,只不过这个孩子皱皱巴巴,一点也激不起照料人的宠爱。
02
人类有10万年存在史,平均寿命不到30岁,直到最近几百年,才一跃到80几岁。
难怪蒙田说,死于老年是异常奇异的死法,远不如其他死法自然。这种不自然,来自医疗技术的进步,但这区区几百年,还不足以让人类真正了解衰老的机制,我们,缺乏面对变老的经验。
衰老就像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前一秒还风驰电掣,后一秒高速路突然断掉了,你急速坠入悬崖,一下就失能了。
葛文德举例说明,一个简单系统不容易出现问题,比如铁皮青蛙,非要等到弹簧断了,或者齿轮坏了,青蛙才会罢工。但人体是个复杂系统,自然给我们备份了很多冗余,双肾、双肺、智齿、细胞分裂、DNA修复......,人体就像核电站,尽管有几千个潜在危险零件,但一个坏了,系统还会运行下去。
直到出现不协调,系统彻底崩溃。
《最好的告别》中的老人告诉我,生活中最好的事情,竟然是能自己去卫生间。
所以,如果对衰老完全没有概念,等待我们的,将会是无尽的厌倦感、孤独感、无助感。
想象一下,明明昨天还可以做的简单事情,比如在熟悉的家中煎个薄饼,出门遛狗,晚上累了小酌一杯,看个电影,撒泡尿睡觉。第二天却需要被人搀扶着小便,住进陌生的养老院,吃饭像上课一样准时,宠物一律没收,会是什么感觉?
这种失去掌控感,无法按照熟悉的方式生活的状况,比死亡更让人难以忍受。
03
老人总说突然离世是一种幸福。从至亲的角度思考,这其实是免除了他们面对生死,需要做决定的责任。
因为就连医生也无法保证,在危机关头,他们的决定是否正确。面对死亡和衰老,医生真的做对了吗?
葛文德把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分为三类:
第一种是“家长型”,过来宝贝,让我把你的鼻涕擦了。在这种关系里,医生是绝对的权威,他们有知识和经验,存在的目的,就是让病人接受最好的治疗。
第二种是“资讯型”,医生只负责提供事实和数据,最终的决定,还是要病人做出。
第三种是“解释型”,在这种关系里,医生会帮助病人确定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比如询问:“对你来说,什么最重要?你有些什么担心?”
而最后这种关系,其实才是病人最需要的。面对死亡,恐惧会攻克大脑理性,做出不明智的选择。“解释型”医生,会通过启发病人察觉自己都未了解的需求,再提供专业,帮助他们实现优先目标。
比如,在生命的最后尽头,是选择回家吃冰激凌,喝红酒,在夕阳下和家人聊天,分享回忆,还是躺在明亮却陌生的ICU,身上插满冰冷的管子,切开气管用人工肺呼吸,陷入谵妄而无法反抗?
临床医生最怕自己做得太少,但很少有医生知道,做得太多,对生命也是一种毁灭。
葛文德的父亲患肿瘤后,葛文德问医生,不治疗和治疗有啥区别?医生答,不治疗,发展到病情最后阶段,最短三个月,最长三年。
那治疗呢?医生局促不安的回答,最长三年多点。
医生眼中的治愈,和病人的期望完全不是一回事。所谓“治愈率”,再存活5年就算。但病人想的,却是从死神手中再偷走10年、20年的光阴。
为了达成医生的“治愈”,选择忍受一轮轮治疗,面对系统性感染、各种并发症、失去排便节制能力......这,真的值吗?
04
面对衰老与死亡,我们真正应该害怕什么?我们希望得到什么?这个问题已经很难回答,因为这需要承认“人终有一死”的勇气。
而比这更难的,是第二种勇气,依照事实采取行动的勇气。
斯多葛哲学提到的“区分你能控制的和不能控制的”,不能控制,不必过分恐惧和难过,就简单接受;能控制的,是内心,是对事情的反应,我们永远都有选择权。
而这个哲学中,最难的是区分什么是能控制的,什么是不能控制的。
比如,到什么阶段,我们就该放弃治疗?不再与命运抵抗,把时间留给我们更珍视的事情,这是软弱还是坚强?用什么代价换取时间我可以忍受?为了延续有限的生命,把身体交给医疗技术掌控,这究竟值不值?
《最好的告别》里讲到一位患者,当他看到妻子在监护室中,浑身插满管子离世,曾向儿子表达,以后自己绝对不要这样。但当他面临同样的困境,医生委婉告诉他结局后,他还是一下坐起来,“别放弃我,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尝试”。
再理性的人,面对死亡,恐怕也是绝望和孤独的吧,谁能放弃祈求奇迹降临到自己身上?
葛文德的父亲,也是一位医生,他对什么更重要有清晰的判断,对他来说,瘫痪在床,什么都让别人照料,比死了还难受。因此,面对绝症,他做出了一系列正确的选择,走得心境安宁。
他的亲人,也同样心境安宁。
生命从来就是渺小而短暂的。面对一切不确定,无论是衰老还是死亡,最珍贵的,是自主权和掌控感。
接受不能改变的,控制内心对它的反应,想清楚哪些是我们,以及家人真正想要的、喜欢的、需要的,即使面对最后一役,我们也还是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