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南方六月初连绵的雨,潮湿的空气沉沉地压着屋脊。我握着手机,听筒里传来母亲破碎哽咽的声音:“外婆走了……” 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割开了记忆的堤防。就在不足一月之前,我们刚刚围着她,为她庆祝了八十岁的寿辰,烛光映着她沟壑纵横却笑意温暖的脸。这些年,她一次次在病危通知单的边缘挣扎回来,身体如一架年久失修的老风车,吱嘎作响,各处关节疼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日夜扎刺。她总固执地摇头,不肯住院,只靠着家中几样常备药片苦熬,硬是拒绝贴身看护,执拗地维持着生活里最后那点微薄的尊严——直至最后,她依然恪守着自己一生的信条:不给人添麻烦。
外婆似乎早已预知归期,病榻缠绵的日子里,便已条分缕析地交代好身后事。她拿出那个磨损了边角的旧笔记本,里面一笔一划,清晰地记录着银行卡密码,数额不多却凝聚一生辛劳的存款,还有密密麻麻的人情往来账目,细致到某年某月邻居送来的一篮鸡蛋。她郑重地交给我妈和小姨,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都记在这上头了,等我走了,你们姐妹俩办起来,清清爽爽,不落人口实,也不留糊涂账。”这近乎倔强的清晰,是她留给这纷繁人世最后的体贴。
1
记忆的河流溯洄而上,最澄澈欢腾的溪水,总是在外婆家门前潺潺流淌。父母在我两岁多时便南下务工谋生,我被送到那座被橘树和柚子树环绕的红砖老屋。身为长外孙,外公外婆把积攒的慈爱几乎毫无保留地倾注在我身上。无论多么稀罕的零嘴,多么精巧的玩意,只要我流露出渴望的眼神,外公乐呵呵的笑容和外婆温软的应允总会让它们出现在我小小的手心。
在时光深处,外公家曾有过一段殷实的岁月。母亲忆起童年,说六七十年代经济普遍贫瘠之时,她的压岁钱竟能有一元之巨,这在当时的乡间,已是令人侧目的“富有”。这份宽裕,也延续到了我的童年。自小学起,每次考试若摘得头名,外公总会兑现他不变的诺言——三十元的奖励。
那崭新的、带着油墨香的纸币,是那些年我端坐课堂拼命啃书的巨大动力。成绩单和奖状一到手,我便迫不及待地赶回外婆家。外公粗糙温暖的大手总会先摸摸我的头顶,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他那件熨帖整齐的灰色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卷得整整齐齐的票子塞进我手心,眼中满是期许:“好小子,继续用功念书!” 那被厚茧包裹的抚摸和纸币传递的温度,成为我少年时代最坚实的动力。
外婆生于1944年,一个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年份,前面已有几个哥哥姐姐,一家人艰难生存。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碎家乡宁静时,襁褓中的外婆竟成了逃难路上无法承受之重。仓皇奔命的父母,在绝望与求生的本能撕扯下,狠心将她遗弃在路边的草垛中。哭声被巨大的恐惧吞没,小小的生命似乎就要被乱世轻易碾碎。然而,血脉亲情终究割舍不断,走出去很远很远,外婆的奶奶心如刀绞,终究无法割舍那份骨肉相连的痛。她毅然决然地独自返回,在荒草凄凄中寻到了那个被遗弃的小小襁褓。老人颤巍巍地抱起气息微弱的婴儿,重新汇入逃难的人流。外婆这条命,是她奶奶一步一回头,从死神和乱世的指缝里硬生生抢回来的。这惊心动魄的开端,仿佛预示了她一生坚韧如草的底色。
外婆识字不多,生活的智慧却如深埋地下的矿藏,丰沛而实用,脑子里仿佛装着一座永不枯竭的宝库,里面满是口耳相传的古老故事和趣味盎然的猜字谜题。夏夜,屋外虫鸣唧唧,屋内油灯如豆。外婆摇着蒲扇,一边为我驱赶蚊虫,一边用她那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讲述着“狼外婆”、“田螺姑娘”、“牛郎织女”……那些奇幻的精灵、朴素的善恶观,连同她讲至精彩处眼中闪烁的光芒,一同织进了我童年的梦境。
猜谜更是我们祖孙间乐此不疲的游戏:“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南洋有个人,只有一寸长(府)”,外婆出完题,便笑眯眯地看着我抓耳挠腮,直到我灵光乍现喊出答案,她便会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像屋檐下清脆的风铃,驱散了乡村夜晚的寂寥。这些简单却充满生命力的民间智慧,是外婆为我贫瘠童年点亮的最温暖的灯火。
2
外婆家的前庭后院,是生机勃勃的果园。几棵高大的柚子树像忠实的卫士矗立着,而最繁茂的,是环绕屋舍的橘子树。每到深秋,金灿灿的橘子便如无数小灯笼挂满枝头,压弯了枝条,空气里弥漫着清冽酸甜的果香。
这是我最快乐的时节,我像只灵巧的猴子,总爱攀上粗壮的枝桠,在浓密的绿叶和累累硕果间探险。外婆这时必定会站在树下,仰着头,目光紧紧追随着我小小的身影,双手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仿佛随时准备接住什么,口中不停地念叨:“乖孙,慢点!抓牢!别摔着!”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跳跃,那混合着担忧与慈爱的目光,像无形的丝线,将树上的我和地上的她紧紧相连。我摘下的橘子,往往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树叶的清香,剥开时汁水四溢,那纯粹的甘甜,至今仍是我味蕾上关于幸福最深刻的记忆。
父母当初南下时,我和妹妹曾短暂地由奶奶照看。奶奶的心明显偏向小叔一家,对我们兄妹俩的冷暖温饱并不上心,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外婆听闻后,二话不说,风风火火地赶到奶奶家,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两个孩子,我领回去带。” 于是,我和妹妹像两只离巢的雏鸟,被外婆小心翼翼地护进了她那虽然不宽敞却无比温暖的羽翼之下。从此,那间飘着橘子香和草药味的老屋,成了我们真正的避风港。
外婆有一项近乎神奇的绝技——治疗小孩子的“脓耳”(中耳炎)。在缺医少药的年代,这手艺惠及了四邻八乡的孩子,她的工具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墨水瓶盖,一小把特制的草药香,一根银针。
外婆会先仔细查看孩子红肿的耳朵,然后用墨水瓶盖在耳垂下方巧妙地盖个印子,接着点燃草药香,让带着奇异草木清苦的烟气,袅袅萦绕在患处。就在孩子被这氤氲香气吸引、稍稍放松警惕的瞬间,外婆眼疾手快,用烧得通红的针尖(后来知道是经过严格消毒),精准而迅速地刺破耳后鼓起的、蓄满脓液的腮腺肿胀部位,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随着脓液流出,孩子撕心裂肺的哭闹往往戛然而止,神奇的是,最多两次这样的治疗,那恼人的“脓耳”便能痊愈。
外婆名声远播,常有人抱着哭闹不休的孩子从邻村甚至更远的地方寻来。无论多忙,外婆总是放下手中的活计,洗净双手,温言细语地安抚孩子和家长,尽心施治。最令人感佩的是,她坚持分文不取。“都是乡里乡亲,娃娃遭罪,能帮一把是一把,提什么钱!” 她质朴的话语里,闪耀着最本真的人性光辉,那些被她妙手解除病痛的孩子,长大后每每遇见,眼中依然盛满感激。
炎炎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阳光白得晃眼,外婆家高大的厅堂,穿堂风总是格外清凉。那时,我最迷恋的午休方式,是躺在一个充满气的黑色汽车内胎(当作救生圈用)上。内胎光滑而富有弹性,像一张漂浮在空气中的水床,我惬意地躺上去,身体微微陷入其中,感受着橡胶特有的气息和冰凉的触感。
过堂风带着田野的清新,毫无阻挡地穿厅而过,温柔地拂过全身,瞬间吹散了恼人的暑气。在这奇特的“床”上摇晃着,听着外婆在隔壁厨房轻手轻脚收拾碗筷的细微声响,我总能很快坠入无忧无虑的梦乡。那份被穿堂风包裹的清凉与安适,是童年夏日最奢侈的享受,成为我后来无数次梦回老屋的温柔底色。
3
小学五年级时,一个巨大的阴霾笼罩了老屋。外公身体不适,外婆陪着他进城看病。谁曾想,就在崎岖的去程上,外公不慎摔了一跤,竟溘然长逝。我记得母亲和小姨接到噩耗后撕心裂肺的哭声,记得外婆被人搀扶着回来时,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上,眼神中深藏的一股浓烈的悲伤,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被生生抽离。她默默地处理着外公的后事,没有呼天抢地,只是眼里的光熄灭了,佝偻的背影写满了无边无际的孤寂。外公的猝然离世,抽走了外婆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撑,也过早地在我心里刻下了关于死亡与别离的冰冷印记。
外公走后,家里的格局变了,因为怕外婆一个人孤单,我、妹妹,连同姨妈家的两个表弟,都被送到了外婆家(姨妈家两口子也外出打工了)。几个半大孩子挤在老屋里,瞬间热闹非凡,却也带来了甜蜜的烦恼——吃饭成了需要眼疾手快的“战场”。外婆有限的精力操持着一大家子的伙食,饭菜的分量往往紧巴巴。饭桌上,风卷残云是常态,筷子稍微慢一点,盘子里的菜就见了底,下一轮炒菜出锅前只能干咽白饭。
这种“僧多粥少”的环境,让我练就了惊人的吃饭速度。夹菜快、咀嚼快、吞咽快,仿佛一场无声的竞赛。这个被生活逼出来的习惯,顽固地延续至今,即便在饭食丰盛的餐桌上,也改不过来,它像一个烙印,无声诉说着那段拥挤却充满烟火气的岁月。
外公留下了一笔抚恤金,那是他一生劳作的最后回响。靠着这笔钱,外婆精打细算,支撑着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大家庭,度过了最初的艰难时光。日子虽不富裕,但外婆总能变着法子让我们吃饱穿暖,她像一只护崽的“老鹰”,努力张开羽翼,试图温暖每一个父母远行的孩子。
夜深人静时,外婆有时会看着我们几个闹腾后沉沉睡去的脸,轻声问:“等外婆老了,走不动了,你们会不会嫌弃我啊?会不会把我赶出去,让我没地方住?” 那时年少的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不会!外婆,我养你!” 听到这样的童言稚语,外婆脸上便会绽开一丝短暂而欣慰的笑容,仿佛暂时驱散了笼罩着她的巨大孤独。然而,那笑容背后,深藏着一个老人对暮年无依的深切隐忧。
4
到我上初二时,父母在外辛苦打拼多年,终于在老家盖起了一栋两层的新房,我和妹妹告别了外婆的老屋,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家。外婆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卖掉了承载着无数记忆、见证了她半生悲欢的老屋,卖房所得的钱,一分不留地交给了姨妈家,用于他们盖新房。而外婆自己,则收拾了简单的铺盖,跟着我们,住进了父母新盖的房子里。父母仍需外出打工维持生计,家里确实需要人照看我们兄妹。外婆的搬来,既是她的选择,也是这个新生家庭的需要,从此,外婆的生活重心,完全转移到了我们兄妹身上。
外婆自己读书不多,却对知识有着近乎虔诚的信仰。她常说:“孙啊,只有多读书,才能有出息,才能不像我们一样土里刨食,看天吃饭。” 她不仅鼓励我念书,更在生活的点滴中,向我灌输着朴素的处世之道,挂在嘴边最多的告诫是:“做人要堂堂正正,歪门邪道的事,偷啊抢啊的,想都不要想!那是要遭报应的,一辈子抬不起头!”
外婆像守护幼苗一样守护着我的学业,家里所有的家务活,洗衣、做饭、打扫,她从不让我和妹妹沾手。“你们只管安心读书!” 外婆把我们兄妹俩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的屋子,浆洗得发白的校服,餐桌上准时飘香的饭菜,都是她无言而深沉的爱。在她日复一日的操劳与叮咛中,我懵懂地明白了“正直”与“责任”的重量。
高中在镇上,我开始住校,青春期的躁动与小镇新兴网吧的诱惑交织在一起。我像许多同龄人一样,沉迷于那个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常常偷偷溜出晚自习,在网吧熬到深夜。微薄的生活费很快捉襟见肘。向严厉的父母开口要钱?想起父亲暴怒时铁青的脸和扬起的巴掌,我连想都不敢想,走投无路之际,只能趁着周末跑回家,向外婆求助。外婆年纪大了,早已没有任何固定收入,靠着父母微薄的接济和售卖自己种的蔬菜赚点生活费。
面对我羞愧的支吾,外婆从未责备,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默默转身出去。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把几张卷得皱巴巴、还带着邻里体温的纸币塞到我手里——那是她厚着老脸向左邻右舍东拼西凑借来的一两百元。“省着点用,别乱花。” 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与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我攥着那沉甸甸的浸透了外婆尊严的钱,逃也似的离开家门,网吧屏幕的光影却再也照不亮心底的羞愧。外婆佝偻着背挨家借钱的身影,成为我叛逆青春里一道无声的鞭痕。
我的父亲性格极其暴躁,如同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童年的记忆里,充斥着他对我和妹妹毫无征兆的打骂,甚至对母亲也动过手。在这样压抑充满戾气的家庭氛围里,按照常理,我这个从小缺乏父母直接关爱的留守儿童,性格很可能复制父亲的暴烈。然而,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外婆用她那春风化雨般的慈爱与平和,在我心中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她从不疾言厉色,遇事总是温言开解,用无数个温暖的瞬间——一个安抚的眼神,一顿热乎的饭菜,一句“没事的,外婆在”的低语——无声地浸润着我。
在外婆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下,我性格中那些可能走向极端的棱角,竟被奇异地抚平了。我变得出奇地温和,几乎从不与人争吵,遇到矛盾和难题,总能下意识地尝试冷静下来,去理性地分析和思考解决之道。是外婆,用她润物无声的坚韧与慈爱,重塑了我的灵魂底色,让我没有成为原生家庭悲剧的简单复制品。
5
外婆自从搬来我家这边居住,一晃便是二十多年。岁月染白了她的鬓发,刻深了她脸上的沟壑,却未曾磨灭她待人的真诚与热忱。她与人为善,从不搬弄是非;邻居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头疼脑热,只要她知道了,总会尽力去帮衬一把,送点自己种的菜蔬,或是一碗熬好的汤。外婆的善良和热心肠,像无声的溪流,浸润了周围人的心田。
不仅是我们自家人,就连整个村子上的人提起她,都会由衷地竖起大拇指:“老太太,好人呐!” 这份朴实无华的口碑,是她用一生践行的“不添麻烦”与“多行方便”换来的。每年外婆过生日,除了亲戚朋友,村里不少邻居也会主动提着鸡蛋和小礼品登门,真诚地为她祝寿。那些布满风霜的笑脸,那些质朴的祝福,是对外婆一生人品最朴实也最珍贵的褒奖。
自我踏上工作岗位,拿到第一份微薄的薪水开始,无论手头宽裕还是拮据,每个月雷打不动的一件事,就是按时给外婆汇去三百元钱。电话里,我总是反复叮嘱:“外婆,钱收到了吧?别舍不得,想吃点什么就买,身体要紧!” 外婆在电话那头总是连声应着“好,好”。然而,我深知她的节俭刻进了骨子里。
年底回家,她总会神秘又郑重地拿出那个熟悉的旧笔记本,翻到属于我的那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又工工整整地记录着我每个月寄款的日期和金额,一笔一笔,分毫不差。旁边还有妹妹和其他人给她汇款的记录。她摩挲着账页,像对待珍宝,喃喃自语:“外婆都给你存着呢,一分没动。等你哪天讨婆娘办大事了,全都给你!” 那账本上清晰的字迹,是她对儿孙心意的珍重,更是她内心深处,始终不愿成为我们负担的无声宣言。
外婆唯一的近乎奢侈的消遣,就是和村里几个老姐妹凑在一起,打上几圈小麻将。那是她繁重琐碎生活中难得的放松和社交时光。我们全家都极力支持她去玩,赢了钱,她会像个孩子一样笑呵呵地跟我们“炫耀”战果,虽然那点输赢不过几块钱;偶尔手气不顺输了,她也只是絮絮叨叨地抱怨几句“今天手气背”、“牌张不好”,脸上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懊恼,转眼又兴致勃勃地期待下一次“开战”。那小小的四方桌和哗啦啦的洗牌声,承载着她晚年为数不多而又纯粹的快乐。
后来,外婆的身体像一架磨损过度的老钟表,零件接二连三地出现问题。家里常常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父母在电话里千叮万嘱,又亲自拜托左邻右舍:“劳烦各位,每天务必去我家转一眼,看看老太太,就怕她有个闪失……” 于是,邻居们串门、借东西、路过门口大声打招呼,都成了心照不宣的“巡查”。
外婆心里明镜似的,既感激这份守望相助的乡情,又常常为“麻烦”了别人而暗自愧疚。她唯一放不下的心病,是舅舅。舅舅早年接了外公的班,端上了“铁饭碗”,这本是外婆最大的安慰和骄傲。然而世事难料,舅舅后来离开了单位,总想着跑大项目、赚大钱,却屡屡碰壁,不仅一事无成,还欠下了不少债务,常年在外奔波躲债,极少归家。外婆提起他,总是忧心忡忡,长吁短叹,浑浊的眼里满是化不开的忧虑和心疼。这份对不成器儿子的牵挂,成了她晚年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
6
新冠疫情肆虐的那几年,外婆的身体状况更是急转直下。各种老年病痛变本加厉地折磨着她,夜里常常疼得整宿无法合眼,只能枯坐着捱到天亮。我们寄回去的钱,她依然舍不得用来住院做系统治疗,总是自己强撑着,走到镇上小诊所,开些最便宜效力有限的止痛药回来对付。
病痛的阴影日益浓重,她挂在嘴边的话却越发清晰:“我这辈子,没怎么拖累过人,临了临了,也绝不能给人添麻烦。等我走了,能跟你外公埋在一块儿,这辈子……也就没啥放不下的了。” 这平静的话语里,是她对自己生命终章最朴素也最执着的设计——安静地来,安静地去,最终归于她一生挚爱的伴侣身旁。
父母原本在城里帮我照看年幼的孩子,那几天,母亲心神极度不宁,坐立不安,反复念叨着“心里慌得很,得回去看看你外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当天下午,她便和父亲匆匆踏上了归程。天公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从傍晚开始,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城市道路多处积水堵塞。
晚上快十二点时,我搂着孩子刚刚躺下,刺耳的手机铃声撕裂了雨夜。接起电话,母亲崩溃的哭嚎瞬间刺穿耳膜:“崽啊……外婆……走了!” 简单的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头顶。我和妻子猛地从床上弹起,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冲进茫茫雨幕,发动汽车。车子在暴雨如注险象环生的夜路上狂奔,雨刮器疯狂摆动也刮不净挡风玻璃上瀑布般的水流。紧握方向盘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冰冷的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外婆操劳一生慈祥含笑的面容不断在眼前闪现,巨大的悲痛和无边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辛辛苦苦一辈子,把她所有的温暖都给了我们,而我,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又为她实实在在地做过些什么?成家立业,养儿育女,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弯了自己的腰,分给外婆的陪伴和关怀,终究是太少太少了,车窗外的暴雨,仿佛是我内心倾泻的泪水。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冲破雨幕,冲进了熟悉又冰冷的家门。昏暗的灯光下,外婆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素净的被子,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只是那曾经温暖红润的脸庞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青紫。她永远地闭上了那双曾盛满慈爱、看过近一个世纪沧桑的眼睛。巨大的悲恸瞬间攫住了我,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下,两下,三下……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耳边是母亲和小姨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你睁开眼看看啊!你外孙和外孙媳妇……回来看你了!回来看你了啊……” 那悲声在寂静的雨夜里回荡,充满了无望的呼唤和无法挽回的痛楚。外婆终究是走了,在她最不愿添麻烦的雨夜,安静而又倔强地独自走完了她清贫、坚韧、充满慈爱的一生。
外婆最终如愿以偿,与阔别多年的外公合葬在了一处。出殡那日,早上还在下着的雨奇迹般地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如同巨大的挽幛。送葬的队伍从我家出发,蜿蜒曲折,簇拥着棺椁走向五六公里外的墓地。长长的队伍在乡道上缓缓移动,沿途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昭示外婆在人间最后一段路的“喧闹”,两个多小时的跋涉,像走过了外婆漫长的一生。
眼前晃过门后金黄的橘子压弯枝头,是外婆站在树下仰头叮嘱“小心点”的焦急面容;是夏夜躺在大厅轮胎上,穿堂风裹挟着她的蒲扇声带来的清凉;是她点燃草药香时专注而温柔的侧脸;是她拿出账本时郑重其事的样子;是她凑近麻将从老花镜上方看牌时狡黠又认真的眼神;是她接过我寄钱电话时,话筒里传来带着欣慰的连声“好,好”…… 无数个细碎的温暖的瞬间,如同散落的珍珠,在这条通往最终离别的乡间小路上,被巨大的悲伤和思念重新串起,发出温润而永恒的光泽。
我用力呼吸着雨后清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混合着泥土、草木与泪水的味道,连同外婆给予我的一切美好与力量,深深地永远地镌刻进生命的年轮里。外婆走了,但她点亮的暖光,足以穿透所有岁月的阴霾,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