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够，我想要写下我婚后的悲哀，为自己，也为爱我的人。

    涓生，在我们交际了半年，你说尽了你的意见，你的身世，你的缺点，我也自认为完全了解你了。我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都非常反对我们在一起，然而因为爱你，我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对他们说“我是我自己的，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于是他们也不再管我。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你是怎么样的将你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我，那是的是对你来说，早就只剩一些断片了吧？但，我却还是什么都记得：从你的言辞到举动，我都已经熟读。可笑吗？一点都不，只因我是真的爱你，爱得那么纯真、热烈。

    去年的暮春是我们最为幸福，但同时也是最为忙碌的。我们同行的时候，在公园、或寻找住处的上实时遇到搜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我是那么的大无畏，对那些眼光全不关心，只镇静地走我们的路，缓缓前行。可你却是那么的瑟缩，提起你的骄傲和反抗来伪装。

    我们寻找住所绝非易事，大半被拒绝，而小半我们觉得不合适。原先我们选择可以说很苛酷，却也非苛酷，只是因为看上去大抵不像适合我们的容身之所。但到后来，只要他们同意即可了。我们看了约有二十多处，才有了可以短暂的敷衍的住所，那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那屋主人是个小官，自住着正房和厢房，家里只有夫人和不到周岁的女儿，还雇了一个乡下的女工。所以，只要孩子不哭闹，这里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我卖了那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哪怕你拦阻，我依然还是要卖，因为不让我做一点贡献，我是住不舒服的。谢谢你不再坚持下去，理解了我的想法。虽然这些家具简单，但也已经用去了你大半款子。

    之前为了你，和我的叔子，我是已经闹开了，甚至他气愤到不再认我做侄女。而你也为了我而和你朋友绝交了。所以我们这里很清静。但是不过三星期，我们却发现许多之前以为了解的，其实是隔膜。

    我不爱花，所以你在庙会买回来的两盆小草花，得不到我悉心的照顾，默默枯死在壁角了。

    然而我爱动物，也为了不让这里太清静，所以养了四只小油鸡，还有一只从庙会买来的花白的叭儿狗，我给它起名为阿随，兴许当时想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愿与你共度一生吧，但你却不喜欢这名字。

    想当初，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尔会有议论的冲突和误会，但自从到了这胡同，连这一点都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胡同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如重生一样的乐趣，一切都只能回味。

    渐渐地，我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但可惜我管了家务后我们连聊天的时间都没了，更别提读书和散步。正如我们常说的，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来管家务。

    在你傍晚回来时，常常见我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使你不乐的是我装做勉强的笑容，是的，你看出来了是装做勉强的笑容。我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担心知道我是和那小官太太因为两家小油鸡的暗斗。到时又得另寻住所，这一次带着小油鸡和阿随，恐怕住处更难找了。

    你我知道我不太擅长做饭，然而为了分甘共苦，我愿意对此倾注全力。于是乎，我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到了脑额上，双手也就这样地粗糙起来。

    每日饲阿随和油鸡，这是我不可的工作。这也不算是工作吧，在繁忙的家务活中，也只有在饲阿随和油鸡时得以放松。特别是和阿随的互动，令我暂时忘却家务，好好休息。

    我不会忘记，在双十节的前一晚，你收到了局里的信差，那天是我们之间的重要转折点吧。

    我知道你早就决定可以去给别人抄写，或者教读，想费力点也可以译点书，而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是你见过几次的熟人，也通过信。但我的这些担心，似乎使你痛心了。是的，原先无畏的我，近来变得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我如此说道，却没说完。

    可能这声音在你听来是浮浮的，那时的灯光也格外暗淡。

    或许你没想到就这样的小事情，居然会使我变得越来越怯弱，但这也并非今夜才开始。

    最后我们竭力节省现有的钱，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

    我总是觉得，我们感情不似从前了。

    后来，由于食不果腹，我们把小油鸡吃了。但后面，竟连阿随都留不住。我知道的，冬天逼近了，火炉是很大的问题，阿随的食量也是很重的负担。只是，阿随它伴我随我这么久，我实在不忍心。

    我开始了往事的复习和新的考验，逼着你做出不少虚伪的答案，这似乎使你难以呼吸。

    无疑，我是有怨色的。离开我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后，我已什么书也没看了，并非不想看，而是管家务的我，真的没时间闲下来好好看书。

    之后，我什么书也不看了，也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

    那一天，你和我闲谈，故意和我谈起往事，说到文艺，提及很多我已不再涉猎的外国文人及作品，兴许是想让我觉得我们俩已不在一个世界了吧？

    所以，“是的”，我沉默了一会，“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你老实告诉我。”

    看起来这句话给了你当头一击，但你也立即定了神，说出你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听到这我已经有不祥的预感了。

    临末，你也的确老实地说出了令我崩溃的话：“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我的脸色陡然变成死灰，但同时我也知道了，是时候结束了。

    在冬春之交时，我回去了。我让我的父亲来接我回去了。

    或许得知我的离开，你会松了口气，更为舒心吧。

    我一开始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后来渐渐地怯懦是我感觉你已经没那么爱了。

    然而，我没有后悔选择和你在一起，因为我是真的爱你。

    我最爱的涓生，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愿你天黑有灯，下雨有伞，愿你路上有良人相伴，此生不再孤单。

    请你遗忘我，开始你新的生活吧，请你一定要幸福快乐。

    永别了，我最爱的涓生。

                                                    一九二五年九月三十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