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早在品读《诗经·邶风·绿衣》时，我就觉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有时候恰恰是生与死的距离。纵使再相爱，一为人，一为魂，现实不是聊斋爱情故事，一旦天人相隔，便是永远。
苏轼这首词悼念的是他的第一任妻子，王弗。王弗与苏轼是同乡，她父亲王方与苏轼的父亲苏洵亦是好友，因父辈的撮合，再加上二人本就互有好感，十六岁的王弗与十九岁的苏轼顺理成章结为连理。王弗本性纯善，与苏轼夫妻恩爱，侍奉长辈也谨慎知礼，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生活是极其幸福的。无论从什么方面看，苏轼与王弗的这段婚姻堪称金玉良缘。可惜，在陪伴了丈夫十一个春秋之后，王弗去世了。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写道：“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虽未曾像李煜那样，沉痛地在大周后墓碑上写下“鳏夫煜”，苏轼看似平静的话语下，所掩藏的痛苦不下于海上翻滚的浪涛。
相传，王弗和苏轼的这段姻缘，其中还有一个浪漫的小故事。苏洵送爱子苏轼到王方执教的中岩书院读书，中岩下有一泓绿水，苏轼见了，便说：“好水岂能无鱼。”他抚掌三声，水中群鱼立刻跃了上来。王方请人为这泓绿水取名，苏轼与王弗的答案相一致，为“唤鱼池”。李商隐有诗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苏轼与王弗能想到一块儿去，可见二人的心是十分默契的。他们婚后生活恩爱和谐，很大程度上与相投的志趣分不开。这也是为什么王弗去世之后，苏轼悲痛难耐的原因。他悼念妻子的这阕《江城子》可说是中国最著名的悼亡诗之一，尤其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一句，直白而心酸，感人肺腑。
王弗去世的十年间，也是苏轼最为坎坷的日子，仕途不如意，在朝中受到排挤，多次被贬。逢发妻十年忌日，他忽然特别怀念过去那段日子，生活平静而充实，妻子相伴，红袖添香。可这些终归是奢望，斯人已逝，唯留下千里之外一座孤独的坟头，在月夜怅然、凄凉。
写这阕词的时候，苏轼不过四十岁，然他在词中却形容自己“尘满面，鬓如霜”。人生的不如意，妻子的早逝，四十年间所经历的一切使他恍然觉得自己已经历尽沧桑，虽未过半百，饱受的各种心酸凄苦，却早已超过年岁。然而这一切，亡妻却不知道，她长眠地下，天人永隔，如何还能再相见呢？除非是梦中吧。曾经的自己，年轻气盛，文采斐然，哪里像现在这样落魄。若妻子还在世，就算见了面，她也必然认不出饱经风霜之后的他了。
遥记当年，王弗临窗梳妆，美丽如斯。那是她留在他心中最美的画面，春去秋来，时光匆匆，他却从没忘记过那一幕。即使她已经离开他十年，梦中相见时，他所看到的还是她临窗梳妆的场景。梦中的他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他们年轻的时候，妻子依旧年轻美丽，灯下梳妆的她留给他最美丽的剪影。别后十年重逢，虽是梦中，依旧相对无言。他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可到了这一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有默默垂泪，希望梦能够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这让我想到了晏几道的一句词，犹恐相逢是梦中。就怕永远分别，只能在梦中相见啊。
所有悼亡诗中，论感情之深切，论话语之凄美，元稹的《离思》是我所认为的唯一能与苏轼的《江城子》相媲美的。除却巫山不是云，弱水三千，我却独取一瓢。
生离死别，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都是令人再悲痛不过的事。若是死别，活下来的那一个，远比死去的那个要痛苦得多，因为在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夜，他都要饱受相思的煎熬。
逝者已去，伊人不在，生死相隔，难寄相思。生生死死，其中的距离，岂止是一座奈何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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