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的时差

童年的傍晚总在暮色里溶解成半透明的茧。我坐在门槛上数台阶裂缝里的蚂蚁,直到路灯把影子拉成细长的问号。母亲的钥匙转动锁孔时,我总会条件反射地挺直脊背,像株等待露水的幼苗。可她的拥抱永远带着百货公司香水柜台的冷香,脖颈处的温度像春日溪面的薄冰,触到皮肤就碎成细小的战栗。父亲的烟草味从不会在我课本上停留,他的笑总在电视新闻的声浪里飘远,像枚抛向深渊的硬币,只留余响在耳膜上震出细微的空洞。

中学时的雨季特别长,同学们在走廊分享父母送的姜茶,我把保温杯抱在怀里,想象杯底沉着母亲熬汤时会放的蜜枣。但她递来的永远是便利店的即溶咖啡,铝罐上的冷凝水顺着指缝滑进袖口,冻得我打了个寒颤。家长会后的夜晚,我盯着天花板数吊扇的叶片,听他们在客厅麻将的洗牌声切割空气。那些本该落在我试卷上的评语,都变成了茶几上散落的瓜子壳,被我扫进垃圾桶时,发出细碎的叹息。

成年后租住在地铁末端的公寓,母亲每周会打来例行电话。她的声音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精准地询问着天气、饭食、存款,每个词都带着消毒水的气味。有次我发烧到意识模糊,听筒里她的叮嘱突然卡壳,电流声里漏出半声短促的叹息,像冬季窗玻璃上转瞬即逝的呵气。挂掉电话时,我摸到枕头下那张揉皱的体检单,日期停在五年前,墨迹被泪水洇成模糊的云,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眼里看见游移的星光。

昨夜整理旧物,发现母亲的围巾掉出张泛黄的车票。发车时间是我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终点站涂着褪色的铅笔字:儿童乐园。票根边缘有反复折叠的痕迹,像某种欲言又止的褶皱。我把围巾贴在脸上,闻到隐约的蓝月亮洗衣液清香,那是她惯用的味道,带着阳光晒透的温暖假象。窗外的雨突然落下来,打湿了玻璃上的雾气,我看见自己的倒影与记忆重叠——那个在站台踮脚张望的小女孩,终于在二十年后的雨夜,读懂了迟来二十年的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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