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的缘分只有十年。
2013年，第一次见到奶奶，她已经将近八十岁，小小的个子，精神矍铄。
我自己家爷爷、奶奶都是在我记事前就去世了，听蔚蔚讲述小时候奶奶待他的点点滴滴，很是羡慕。
婚后一段时间，我们跟奶奶住在一起，每天下班回到家，奶奶都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等着我们。奶奶祖籍宁波，14岁跟着姐姐姐夫来到北京，18岁结婚，养育3个儿子，1个女儿，奉献是她一生的注解。
没结婚前，母亲常跟我说，你找婆家要找个年轻的婆婆，能帮你看孩子的。等我结婚后才真正感受到她的高瞻远瞩。在我怀孕的时候，奶奶把我当成皇后，什么都不让我干，连弯腰拿水壶倒水都不行。生完孩子要做月子，她就怕我沾到凉水，见我进厕所就叮嘱：别碰凉水啊，还没到日子不能洗澡啊！母亲说：你做月子我们都不用去，老婆婆少婆婆都在，我们放心。
出了月子，她会在晚上8点多喂完奶后把孩子抱回自己屋里，到12点需要喂奶了再抱过来，好让我们安稳睡一觉。后来婆婆说，奶奶年纪大了，别让她抱来抱去的，万一摔了就不好了。奶奶还生气了，说：可不是我不给你们看孩子。
奶奶生在旧社会，没读过书，难免有好多老思想。她重男轻女，一直盼着我们再生个男孩；她还觉得男人不应该掺和家务事，没出息。记得有一次早上孩子醒了，我晚上没睡好起不来，就对蔚蔚说，你抱出去洗洗屁股换个尿不湿。他抱着孩子出去，喊：“奶奶奶奶，弄点儿温水洗屁股。”然就就听到奶奶一边拿盆子接水，一边气哼哼地说：“世道真是反了，女人睡大觉，男人出来给孩子洗屁股。”还有一次，全家聚餐，我拿了根蒸玉米想掰开吃，一摸太烫没掰动，就扔在一边，蔚蔚忙掰开递给我。她看了就说：”你这丈夫可是真好呢！“奶奶生活节俭，每到过年，会给我钱让我去买新衣服，她常说：”只要你们和和气气，我看着就高兴，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奶奶对蔚蔚的疼爱那简直是无以复加。在她心里，她这个大孙子绝对是世间最好的，一说起来就是，我们蔚蔚从小就没让我着过急。有一次吃饭，二叔、三叔都在，蔚蔚吃鱼，奶奶就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说：“你慢点儿吃，小心鱼刺儿。“二叔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他都已经四十岁了，你还当是四岁啊！“还有一次，蔚蔚清洗热水器，洗完了忘了打开开关，我进去洗澡被淋了一身凉水，就出来拍打他后背，埋怨他没烧水，奶奶如同会移形换影大法，瞬间出现在我后面，问：”怎么了，怎么了？“吓得我赶紧收手。
奶奶身体硬朗，八十多岁还能抱着孩子走好几里地，我常自叹不如。以前一个母亲可以养育五六个孩子，到我们现在，养育一个孩子都叫苦不迭，再看看下一代，更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忙碌了一辈子的奶奶到了八十四五岁开始健忘、昼夜不分、时空错乱，逐渐失去了对事物的掌控。她一开始是经常半夜醒来，叫我们起床上班。后来逐渐连自己也不认识了，指着房间里自己得照片说：“快把我妈妈的照片摘下来吧。“奶奶即使糊涂了，对我还是一样亲近，见到我就会笑。
2021年元旦，奶奶从早上醒来开始口吐献血，赶紧送去医院，她临出门拉着我走到门口，拿一块白色的布往我身上比划，我跟她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去了医院，各种检查做了一遍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后来还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牙医解决了难题，原来是假牙把口腔里一处给划破了导致出血。全家终于松了口气。
最后几年的时光并不美好，起初她自己能走动，半夜会起床把被子全扔到地上，甚至有一次自己出去了，跟着别人坐电梯下楼，走到小区门口就不认识家了，保安打了110给接到了附近的派出所，警察半夜两点给我们打电话让去接回来。后来她的腿脚越来越没有力气，只能坐轮椅，搀扶着走两步。还有一次她从床上歪了下来，导致大腿骨折，去医院动了个小手术，正值疫情期间，照护人不能替换，二叔一个人在医院陪了一周多。同样因为疫情，医院血库储存量不足，要求家属献血才能给手术，蔚蔚跑去献了400ml的血。如果奶奶知道这事儿，那她估计要从病房逃走也不能让她大孙子抽血的吧。
邻居们常说：”这老太太有福气，儿子、媳妇、孙子、孙媳妇都孝顺。“婆婆把她当孩子照顾，知道她爱干净，衣服上沾上一点儿水或者饭粒，都要赶紧换一套，每每给自己累得不行。最后的两年，婆婆一个人已经照看不了，二叔主动过来帮忙，昼夜照看，让奶奶能够始终维持体面的生活。能有这样的儿媳妇和儿子，是奶奶几十年如一日的真心相待，无怨无悔的付出换来的。
阿尔兹海默症似乎是在警示我们，“长命百岁”其实是种诅咒：或是身体康健，脑子先坏了；或是脑子清明，身体不能控制；或是身体和脑子都好着，孩子一个个先离去，承受更多煎熬。
熬过了漫长的五年，奶奶在一个冬日的早晨，安静地离开了。我们之间十年的缘分也尽了。
转眼又到了这样一个干燥寒冷的冬日，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浪费着自己的年华，奶奶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整整一年了。
当我跟孩子提起太奶奶，她说她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我跟她说，她小的时候，我们全家一起去玉渊潭公园玩，公园门口有个卖糖葫芦的，她要吃，我看路上尘土飞扬，就不让她买，她上了车一直撅着嘴，太奶奶问她怎么了，她就说是我不让她吃糖葫芦。太奶奶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给她，说：“拿去，不要哭，路上看见就买！”老人对孩子的爱就是这么直接，想要什么都给你，拿去，买去……可惜这些好很快就被遗忘了，我忍不住要抱怨她，说她没良心，可是我们都是这样啊，太容易遗忘，也容易被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