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成长是厚重的,像被温柔折下来的花瓣夹在书页,日久枯黄,慢慢褪色,只要你打开,仿佛窥探了一朵花的绽放、盛开、枯萎的过程,那些往事形成一本书,每个穿插在生活里的人,又是如此的厚重。
当我开始喜欢把每一段时光一遍遍回味,再细细对照的时候,那些悲喜交加的时光,形成阳光碎片挥之不去的穿梭在脑海里,我想起来我的伯父,记忆赤裸裸的、明晃晃的、大胆的招摇过市,喜极而泣亦或黯然失色,形成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
朱自清先生写过一篇散文《背影》,他写他与父亲分别时,父亲翻过月台栏杆给他买橘子时的背影让他彻底难忘。我的伯父比我父亲大18岁,是一名小商贩,年龄刚过古稀,我从天津警校毕业后来新疆的一年里经常与我通电话,他说警察是值得我用一生来捍卫的职业,而这些带着关怀的对话里总能让我想起关于他的几件事。
他不只是推着手推车卖东西的小商贩,更是一名英雄。在我还年幼的记忆里,他就开始卖东西了,我跟着他赶集下乡,走街串巷,几箩筐的日常商品、零食、玩具、简直是一个可以移动的杂货铺。那会儿我念小学,跟着他走遍了老家镇子上的每一个村落和相邻镇子的街道,因为农村的人大抵淳朴,邻里熟络,我在伯父吆喝着售卖自己商品的日子里,短时间内会认识很多人,他们有的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也有的人把我当成他的儿子,就是这么一个像街上卖糖葫芦一样不是很起眼的小人物,六十多岁至今未婚,打了一辈子光棍。其实我不该写出这样出言不逊的话,因为这对他太不公平,在正义和善良的面前,我的行为都将羞愧难当。读初中的时候,我在集市上弯腰挑选橘子时,牛仔裤屁股后面口袋里的零花钱被扒手用镊子顺手取走,整个过程我毫无察觉,突然一阵一阵吆喝,听到伯父带着气愤对我身后的男子进行指责,让他把偷走的十几块钱还给我,扒手根本没有把伯父放在眼里,镇定自若,还要动手推伯父,两个人就这样动起手来,双方都有微伤,后面被其他人拉开了,从那一天起,我特别想成为一名警察,抓光所有损害群众利益的坏人。
隔三差五吃伯父卖的零食,他小推车上卖的每一样商品都让我过了一把瘾,我尤其喜爱春节期间的擦炮、爆竹之类的东西,一贯是要什么就给我什么。长大后才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才体会到伯父对我关爱有加的滋味,像个盖世英雄一样的存在于我的世界。
爷爷奶奶过世后,因为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伯父把户口本上自己的名字单独过户。分家后,我们仍生活在一起,这是一种剪不断的纽带。大多时候天蒙蒙亮,他就推着手推车去集市摆摊卖东西去了,无论天晴下雨,无论是否被人理解,他都一如既往地坚持了近十年。时光追溯到我还在读小学时,伯父从外地打工回来,家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带了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回来。那时候谣传人贩子特别多,很多外地人嫁到别的地方只是为了骗钱,爷爷奶奶死活不同意,阻止他们在一起。那段时间,伯父脸上那种喜悦感我到现在都很少见到。伯父的担子重了,如果要与那个丧夫的女人结婚,就要承担起五个人的责任,但他似乎很乐意。那段时间伯父与爷爷奶奶经常吵架,难以取舍挣扎了很多次后,伯父买了四张车票把她们送走了。等我去过很多地方,从天津警校毕业后来新疆从警,伯父都老了,在那个夏天里,她们消失人海,杳无音信。从那以后伯父至今未婚。
伯父卖东西遵从几大原则:其一不赚不义之财,决不允许找零过程中,多收了别人一毛钱,不允许自己涉及违法交易买卖;其二不强人所难,比如有的人赊账,从不用本子记账,小本生意讲究诚信,不管别人是否想要赖账,正常情况下决不催账;其三除去成本和人力物力,赚到的钱坚决给父母一份,赔本了也不抱怨,再接再厉。这些年卖东西练就了他的好脾性,折合起来压根没赚到钱,如同体验了一番别样的人生,在年过半百以后,用最朴素的方式,毫不起眼的职业,不被人理解的态度,诠释着一个推着手推车,德才兼备、心平气和、心地善良的老人形象。
在警校读书的时候,伯父的手推车早已换了好几辆,生锈的生锈,变卖的变卖,他挑过担子,现在驾驶一辆三轮车继续着他的生活。过年回家我问过一次伯父,是不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不适合,但伯父不愿意谈起这段岁月。
有时候会想起四川潮湿的气候,冬天打霜,伯父推着车或者担着担子去卖东西,风从手套灌进去,手长了冻疮,一定很疼吧。有时候会想起这些年来,他没有老婆和孩子,自己挺着腰板不轻易向生活妥协,别人仍会拿这些世俗的言论嘲笑他,一定很无助吧。有时候会想,警校读书期间回老家派出所实习,他来单位给我送东西,胡子拉碴,古铜色的面容,一定觉得宽慰吧。
像伯父这样普通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我相信他们一样活得有温度,仿佛老家屋后竹林里的竹子,笔挺的生长,不怕尘埃,留得住应有的苍翠,任由风雨咆哮,任由每一场降临的大雪,保持应有的高贵,冰清玉洁。
时至今日,伯父健在,在四川老家镇子上与我通电话,督促我认真工作,做一名知书达理、胸怀博大的青年。经过十几年的累积与沉淀,相比之下,我与他关系更加亲密,虽不是父子关系,但我们之间好比他与那锈迹斑斑的旧手推车的感情如出一辙,难以割舍,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