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同学有时候和街口大爷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大爷爱抿几口小酒——她喜欢小写几句。大爷是背着自家老太太偷酒出来的;杳同学用着自己的纸,拿着自己的笔,揪着自己的头发,却可以拗出一个和大爷神似的背影。大爷过足了瘾,就偷偷摸摸把酒放回原位,深藏功与名;杳同学写满半张纸,心满意足,此时才有几分正直人士该有的理直气壮,小纸条随手往自己书里一夹,日后若能再见到——
“那就是命定如此。”杳某人心里的小人儿敲了一下木鱼,长叹一口气。
大概一年前,杳同学把一本书卖给了二手书店。几个月后,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一个可爱的学妹买了她的书,顺着扉页上的联系方式,把她随手放的小纸条拍给她看。
那是一封给她自己的信,黑色的碳素笔写了大概两页,从内容上来看,完成于四年前某个自习时间。岁月彼方飘来的信,有时急切,有时晦涩。她依然可以看懂大部分内容。她点了保存。
然后它就像其他大部分纸条一样,又飘到了她找不到的角落,哪怕它已经变成了两张电子照片。
敲字敲到这里的杳某人几乎有找一个木鱼来敲的冲动了。
杳某人深受杳同学“丢三落四”之害,我们把声讨的机会让给她吧,现在来谈另一个话题:
杳同学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小纸条?不,绝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伪文青。
在写下那封信之前,还有很多人陪伴她。在收到那封信之前,她已经沉默了很久。在发现它消失之时,“不爱说话”早已成为她脑门上一个“blingbling”闪亮亮的标签。倾诉欲仿佛一趟列车,从来没有乖顺地等待过她。曾经想要说出口的话,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记得,然后它们就像沙子一样,沉淀在了时间深处。
刻舟求剑的答案就是求而不得。
“这是无可奈何的。”杳某人心里的小人儿放下木鱼,开始打坐了。
她读了很多书。有些严肃得像老学究,有些益兴遄飞,恨不得下一刻就乘风而去,有些恬淡澄明,还有些静水深流。大部分很浅薄,充满着脆弱的理想主义情怀或者浅浮的快乐与天真。当它们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或者厌倦了无根的快乐,或者羞耻于一厢情愿的歌颂“美满人生”之时,便会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低沉着声音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等不到一朵凋谢的花再次绽放,也不能等华发满头的人重回少年,你不能期待守着雪泥上的指爪,仍可以遇到那只杳然的鸿雁,也做不到记得所有的事,和留住所有的人。
很多时候,就连想说的话都无法说给该听的那个。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杳某人心里的小人儿摇头晃脑。
杳某人觉得该找把剃刀把她给剃了。
好吧,她承认,那张丢了的字条上并非只有写给自己看的话。还有说给嗯……她也记不得了。
反正就算她记得说给谁听,也忘记了会说什么。
这其实并不属于“世事无常”该负责的范畴。这是怯懦,顾虑重重,懒惰,及时止损,是一种唤作自知之明的智慧。
它们统称“不坦率”,又名曰“算了吧”。
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里说:“我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
不坦率的人可能会变得坦率,坦率的人会变得不坦率。如果神的目光一路望进岁月长廊,大概会发现人们都慢慢变得一样起来。
作家都是会大声嘲笑皇帝的孩子。
大概十年前,杳同学在某杂志上读到一篇七零后的文章,写二十几岁的八零后进入职场,个性,张扬,才华横溢,“是不一样的。” 十年后,她又在某社交平台上看到八零后说九零后自我,坦荡,生气勃勃,“与我们不同”。
一片树叶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