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达是我爸的亲弟弟,他是个瘸子,这个缺陷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据说是我奶爱干净,怀着他时经常上河洗衣服,月份大时不注意给蜷挝坏的。
二达的左腿正常,右腿从大腿往下萎缩了,比左腿短了一截儿细了一圈儿,右脚也比左脚小,这只脚穿的解放鞋总是在橡胶和布面连接的地方折烂。他走路时身子随着右腿迈步时往右一歪,再随着左腿迈步时往左一直,一歪一直走得快时,像扁了的车轮子碾过地面,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我小时候很好奇地问过他:“二达,你这腿是咋瘸的呀?”我二达表情神秘地说:“上五年级时候,跟着大孩子们到大朱营去偷张玉山家的布鸽,从墙头上掉下来,摔瘸的”!我奶在一旁听了笑骂道:“装多像啊,光会诓小孩们,你咋不说你是爬山陕庙掉下来摔瘸的”!
二达文化程度不高,也就上完小学的水平。他腿有残疾,街道上照顾,十七八岁就让他进了街办烘炉社。烘炉社其实就是铁匠铺,把收来的废铁熔成铁汁,倒入模具做成毛坯,放到烧着焦炭的烘炉上,拉着风箱把毛坯烧得通红,再放到铁砧子上,过了大锤过小锤,叮叮当当敲打成盛饭勺子、铲锅刀、菜刀、剜铲、马蹄铁等各种小物件和农具。
二达虽然腿有残疾,身体倒是结实,年轻力壮的,抡起大锤来可不含糊,活儿做得很精细,为人处事也厚道,在烘炉社里蛮招老少爷们待见的。
上世纪六八年,我二达二十三岁,这时文革的浪潮正汹涌澎湃,烘炉社的年轻社员们也纷纷加入街道上的造反队,去破四旧,贴大字报,去深挖地主富反坏右,高举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条幅沿街游行。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见过二达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手握红宝书。照片是半身的,没有照到他两条不一般齐的腿,如果拿这张照片去相亲,便应了古人走马观花的典故,大抵也是能够蒙住姑娘的。就在这一年,我二达这棵野毛桃树遇到了春天,开出一树夭夭桃花。
在同一个造反队里,有一个女孩叫英兰,高个子短发,浓眉,大眼大嘴,微微突出的门牙有点龅,半藏在双唇之间,像含着两颗白色的包谷豆,笑起来时会露出粉红色的牙龈。英兰是个泼辣性子,说话做事都是红萝卜就酒---嘎嘣脆!有啥事冲到前头,一副大姐大做派。
只是坊间对英兰的评论有点挤眉弄眼---在革委会混的好,不就是会在头儿跟前玩那一调调子嘛!我没有见过英兰,关于英兰的传说都是从老一辈人们日常的闲聊里听取的。成年以后我每想到英兰这个人,一直都对坊间评论持否定态度,总觉得这里面羡慕嫉妒恨的成分更多些。
英兰对我二达的残疾心生怜悯,处处照顾他,谁有微词,她眉毛一挑:“要不你也腿瘸?我统(更)照顾你哩!”一来二去,二达对英兰的感情从感激上升到爱慕,但自卑自己是个瘸子,不敢表白。
在一次批斗会上,正在振臂高呼口号的英兰不知为何突然身子一软晕倒在地,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众人围着英兰,手足无措,我二达大声教人不要动英兰,然后他拐着瘸腿,飞也似的跑到旁边的搬运站借来个架子车,大家帮忙把英兰抬上去,我二达把英兰送到了山陕庙前边的镇医院。英兰住院,二达陪着英兰她妈守着,跑前跑后,取药打水,小心照看。英兰病好了,两个人顺理成章坠入爱河!
赊店街有七十二道街三十六个胡同,我奶家就住在当铺胡同北头。年长日久人们把名字喊转了,将当铺胡同叫成了“大门咕咚儿”,反倒是生疏了当铺胡同这个正经名字。
英兰家住在当铺胡同南头的后河岸上。听我二姑说,那时候每逢傍晚喝罢汤,英兰前脚从当铺胡同北头走过,我二达后脚就出门儿了。再不然我二达爬到英兰家墙外的树上,撮着嘴打个呼哨,英兰就溜出来,俩人一路去看电影,或是去寨墙上轧河岸儿。
英兰比我二达大三岁高半头,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二人浓情蜜意,天天粘在一坨分不开。两人拍了大半年,各自向家里挑明关系,没想到双方父母都不同意这桩婚事。
英兰家嫌弃我二达是个瘸子,放着排场场的闺女嫁了个残疾人,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我爷奶嫌弃英兰长得漂亮风头高,又比我二达年龄大,怕久后我二达笼里装不住这个虫儿,日子过不长远。
英兰让她妈锁到家里,不准吃饭不准见我二达。我二达候在背处,等到半晌里英兰她妈上班走了,家里没人,就翻墙进院,隔着窗户给英兰送火烧馍和油炸兰花豆,不料有一回英兰她哥回家拿东西,碰了个正着,拎起门栓可就撵着打他,我二达瘸着一条腿跑得飞快,英兰她哥居然没撵上!
英兰她妈把英兰看得更紧了,一天到晚不离地儿。
有一天天刚擦黑,不知道是咋回事,英兰从家里跑了出来,弯着腰伸着脖子,两只胳膊往后扎撒着,小碎步跑的风快,像一只在地垅里飞奔的鹌鹑,顺着豆腐街下正南跑去。豆腐街尽南头是寨墙,翻过寨墙是个大坟园子,里面比人还高的芭茅和杂草丛生,瘆人八叉的,人们没事谁也不愿到这里来。
英兰飞奔着翻过寨墙,一头钻进了坟园子的芭茅从里。多年以后,豆腐街当时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说英兰的脚没有挨着地,好似两边有东西架着她在飞跑!英兰家里人尾随在后面追,硬是撵不上她!一街两行看热闹的人跟着英兰的家人追到坟园子里,大队人马分头寻找英兰,终于在坟园子南头的河岸上找到了英兰,她糊着一脸污泥,已经晕过去了。
英兰醒过来后,茫然了好一阵子,只说是有俩人捎信儿,说我二达在南河湾等她,让她过去,然后一边一个架着她出门就跑,往后再发生了什么,就不记得了。
两个月后,英兰嫁给了一个短粗黑胖的化肥厂工人,据说是这人的生辰八字硬,是英兰的正官,能镇住她。
我二达不吃不喝,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我奶四下发令给亲朋好友,张罗着给我二达找对象,好赶紧把英兰从他心里赶出去。但是有户口有工作的街上姑娘,谁愿意嫁给这个有着六个妹妹的跛脚穷男人?倒是有不少农村的姑娘愿意嫁过来,我奶又嫌人家没户口,将来有孩子了也是黑人(没有城镇户口)。快一年了,也没给我二达遇上个合适的对象。
到了七零年春上,我二达的婚事终于有了眉目。二道胡同的玉蒲大姨奶牵线,成功的把自己娘家远房带拐弯儿的侄女介绍给我二达,这个远房侄女就是现在的我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