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有的赘述都是为我娘出场做的铺垫,现在该说说我娘了!
我娘大号马书芳,闺名大妞,她不是商品粮,也不是农民,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菜农,娘家住在老汽车站西边的寨墙外,也就是当时菜农们的聚居地---西小街。
那时候的赊店街远没有如今的繁华,出了西寨墙都是农田。西小街名字里虽然有个街字,其实就是现在所谓的城乡结合部。这里居住的人家耕地较少,人均耕地达不到农民人均耕地面积的标准,不种粮食,多靠种菜生活,地位不如商品粮,又比农民强一点,我娘就是其中的一员。
赊店人戏谑那些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人时,经常会说:“瞅你那样儿,楞得跟马五一样!”许多人知道马五这个名字,许多人其实又都不认识马五,马五是个传说。我娘的弟弟叫马五,不管彼马五是不是此马五,反正我娘就是马五的嫡亲姐姐。
马五是个傻子,傻得不谙世事,一脸天真无邪的憨笑,看见谁都乐哈哈的,放羊是他无二的生存技能。我娘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在家种菜,另外两个在外地有工作,都是正正常常的普通人,她是兄妹中唯一的女孩。
我娘她说不上太傻,也不是太精,就是咱们俗话说的有点“实诚”。细看她的五官,还是挺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一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只是笑容里多少有点马五的影子。我娘个子矮,一米五不到,走路时脚步往前微杵,说话的声音又大又响,带着些许侉鼻音。她在娘家长到24岁时,终于等到了她的良人我二达。
我娘很符合我奶给我二达找对象的标准,用她的话说就是弯刀对着瓢切菜。女大一,笑嘻嘻,既不怕飞没影儿,将来有孩子了也不会安不上户口。
嫁给我二达,也许是感到高攀了,我娘很是卑微。每天我爷奶做饭,她就坐在灶火墁,用栎梢子把火引着,再糊上湿煤泥,“呱哒呱哒”拉着风箱烧火。待一家十来口人的饭吃完,洗碗刷锅的活儿,也从我奶和姑们那里自动转移到了她身上。拾掇完家务,再像上班一样,一天两晌回西小街菜园里干活。
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我娘头上总是顶了块手巾,擓着个巴斗筐去上工,收工回来时巴斗筐里多少总会有些菜,有的是生产队分的,有的是她在田间地头挖的马齿苋、灰灰菜之类的野菜。
也许我懂事的年龄比较早,很小的时候大人说什么话我就能领悟其中的意思。我时常沉默着坐在大人们旁边,貌似独自抠摸着玩,耳朵却在听他们谈话聊天。我听见我奶对我爷说:“中午剩了多半碗面条,我看见马大妞刷碗时扣在后锅里了,老五放学回来饿了,我说后锅里有晌午的剩饭,老五掀开锅一瞅,里头啥也没有了,看来是马大妞不吭声吃了,晌午已经吃过两碗了,还能装进去!那么小的个儿,饭量可不小”!
我偷偷跟我妈说:“我奶嫌我娘吃得多”!我妈瞪我一眼:“小孩家知道啥,可不准胡说”!
我在我奶的针线笸箩里扒些碎布头,剪成小方块缝沙包,认上针后手指灵巧地在线尾绾了个结,我奶看见了,就茄告(跟训斥的意思差不多,但又带点瞧不上的意思)我娘:“马大妞,看看这一个几岁的小孩都比你强,你连缀个扣儿都缀不排场!”我抬头看我娘,她不吭声,一脸讪笑。
那时候我两个小点的姑姑教我唱儿歌:“小孩们,来吃糖,逮个兔子马书芳!”或者“姓马的,吃马菜,马鼻子马眼儿马脑袋!”教会了就撺掇我在我娘跟前唱,我娘听了也不恼,笑着抬抬手,吓唬我:“再胡巴子唱我可打你哩!”
有一年过春节,我跟父母和哥哥一起从南阳回社旗过年,腊月二十三下午,我妈烧锅,帮我爷奶在灶火屋里炕火烧做豆腐汤,三姑和六姑坐在堂屋里缠毛线,三姑用俩胳膊撑着线圈儿,六姑绕着线团。那时候毛线是很贵重的东西,应该是三姑打算给未婚夫织毛衣。这时我娘领着堂妹洗澡回来,看到两个姑在缠毛线,有些兴奋地凑过来:“咦,这毛线可囊(好)啊,给谁织毛衣的呀”?
我六姑头都没抬,揶揄地说:“给你织的嘛!”
我娘顺嘴憨憨接了一句:“你哪有恁孝顺啊”!
就这一句“你哪有恁孝顺啊”捅了马蜂窝,我六姑放下手里的线团,上去给了我娘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就在旁边坐着啃火烧,这一幕吓得我含着一口火烧馍呆呆的不知所措。
我娘没有还手,只捂着脸“哇”一声吹喇叭一样大声嚎哭起来。我六姑在一旁恼恨恨地说:“教你嘴贱,搁这儿胡说!”
灶火屋里正忙着的几个人听到动静,都跑过来了,听完我三姑说了事情的起因,我奶脸一沉:“马大妞,不会说话就别说,省得顺嘴开章了光挨耳巴子,亏你不!”我娘听了这话,哭声更加嘹亮。我爷息事宁人,上去踢了我六姑一脚并附上一句国骂:“她那号人说话不知深浅你又不是不知道,过年哩,教老子们安生点不中?”我六姑自知理屈,挨了一脚也没哭,噘着嘴站在一旁。这时我二达抱着我堂弟从外边回来,一看屋里这阵势不对劲,就问:“这是咋了?”
我奶高腔大调添油加醋,把我娘如何的不会说话又放大了两成。我二达铁青着脸说:“一群能人跟个楼货上个啥劲儿唻?干脆把她打死算了,少搁这儿膈应恁!”又朝我娘吼道:“往后不会说话少插腔,省得让人扇了脸也不知道是为啥”!说罢拉着我娘,摔门而去。
后来的几天,我娘罕见地没有去厨房烧锅刷碗,耷拉着眼皮沉默地进进出出,脸上的好人牌笑容也不见了,萝卜白菜还有个心儿呢!
大年初一上午,我跟一群小孩儿在胡同里放炮,我娘站在大门口朝我招招手,等我跑到她跟前,便从口袋里摸出个小手巾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卷儿钱,她抽出了一张比较新的五角纸币递给我,说:“过年哩,娘给你发个压腰钱”。我很惊奇:“娘,你咋有这么多钱啊”?
“小些腔儿,”她朝堂屋看了看,又对我说:“这是队里发的过年钱”。这时我娘脸上才出现了一丝心里可美的笑意。我心想我娘真大方啊,居然给了我五毛钱的压岁钱!我奶才给我两毛,我没跟我妈禀报就提前花了,她知道后还在背地里气咻咻地抽了我几笤帚疙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