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本名不唤沉香,她是丞相府的二小姐赵琳琅。
三公子也不是三公子,而是刘氏布庄的公子刘亦华。
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的在凌波湖中相遇了。
三月份的湖水依旧是彻骨的冷,赵琳琅全身浸在湖中,奋力挣扎,刚想要张嘴喊救命,湖水猛的灌入口中,叫喊不得。
刘亦华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湖中,将她救起。
就是在这一天,在凌波湖中,赵琳琅结识了刘亦华。
春日里的渭城,是出了名的乱花渐欲迷人眼,城中的官家小姐,总喜欢在春日里设立各种各样的宴会,共赏春光。美其名曰宴会,实则是众小姐挤破脑袋想出名拔尖的赛场,以便能被更高贵的人相看上。
赵琳琅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游湖和赏花宴,她深知官家小姐不过是链接家族与权势的一枚棋子,在必要的时候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实在不想为了一些贤名,去赴无聊的宴会。
父母生养之恩,必定是要报答,只是在局势未定之前,赵琳琅想过自己的人生。
刘亦华的出现,便是为她的笼子打开了一道口子。
赵琳琅换上粗布衣裳,随刘亦华翻出丞相府围墙的那一刻,渭城就多了一个沉香和三公子。
三公子带着沉香爬上了凌波湖以南的一棵树,正值傍晚,灼灼霞光亮人眼,三公子侧着头注视着沉香,微笑着问她:“你知道哪里的霞光最是好看吗?”沉香摇头。
“你眼眸中的霞光,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三公子,霞光虽美,总会逝去。”
“人也一样,不要让结局掩盖了人生的光芒。”
沉香未言语,只是抬眼看着远处的霞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三公子总是与寻常公子不同。
沉香之前遇见的公子,不是吟诗作画,便是有文韬武略,很是周正——即便大部分的周正是装出来,鲜少有像三公子这般,说话逗趣幽默,不拘小节,带人爬树上看晚霞,去山间品泉水,坐在屋顶上看烛火通明的渭城,这些地方,可不是正经姑娘家会去的。
可是沉香偏生喜欢,每次出府,都是惊喜。
偷溜回府中,沉香沐浴更衣,坐在床沿,吹灭床头摇曳烛火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三公子明日还会不会来,在这样的期待和回味中进入梦乡。
刘氏布庄被封的那天,正是柳家嫡女出嫁的日子,赵琳琅坐在柳澜之的闺房里,看着正在梳妆的新娘子没有欣喜的笑容,就那么笔直地坐在铜镜前,任由身边的丫鬟婆子盘发描眉。
“琳琅,你说我爹这步棋,走对了没?”
赵琳琅上前接过丫鬟手上的胭脂,轻轻地往柳澜之脸上铺,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澜儿,不论对错,你我都无法去选择。”
是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又能自己做主呢。
那一日,周王爷身穿鲜红的新郎服,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将柳家嫡女娶回府上做正妻,王府有人主持内宅了,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
而在北边的刘氏布庄,一众官兵搬空了布庄,两纸封条贴在大门口,也如此醒目。
二十年基业的布庄,一天之内就倒了台。
刘老扛不住毕生心血的湮没,三天后病逝于刘府。
刘亦华一身孝服跪于灵堂之下,眼窝凹陷,眼眶通红,直直地看着眼前的黑棺,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颓废之气。
刘母哭得声嘶力竭,一度想要随老爷一同去,被身边丫鬟婆子堪堪拦下。布庄被封,一大笔余款还未付清,债主们都是多年的熟客,也算人性,答应等丧礼过后再来商议。
刘母待情绪稳下一些,便唤刘亦华去偏厅单独谈话。
“华儿,你可知这布庄因何而被封?”
刘亦华摇了摇头。
“以次充好。”
刘亦华不解,刘氏布庄在渭城二十余年,是为各位官家小姐提供布料和制作衣裳,这些人家出手阔绰,又十分稳定,不要说做生意的人了,即使是平常的百姓也知道,以次充好这种做法是多么的滑稽可笑,谁会自断财路。
“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你父亲会做出这等蠢事,你可知,是谁告发的我们?”
刘亦华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心里却愈加不安。
“赵靖的门生!”
听到赵靖的名字,刘亦华身上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心下顿时明了。
刘母拍着桌子,眼里是无尽的悲凉,“华儿啊华儿,你可知沉香便是那赵琳琅,她可是要嫁进皇家的人啊,你怎敢招惹……”
刘亦华怎么会不知。
凌波湖救下她的那日,他就知道了,他还知道那次落水不是意外,他看得很真切,是谁推了她。
他只是觉得,如此明媚的一个姑娘,活在阴暗的世家大族内,她该有多难,他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而已,至少在成为一枚棋子之前,她只是她。
可是刘亦华怎么能忘了,沉香是赵琳琅,一直都是啊。
此时的赵琳琅,还不知晓发生了这些事。
半个月过去了,这半个月内,她终日被困在家里不得脱身,三公子竟也没来寻她,她不禁担心,三公子是否出了什么意外,遣身边的丫鬟去打探,却什么消息也没得到。
四月的雨着实多,从早到晚,从月初到月末,断断续续整个月未停,赵琳琅坐在房中绣荷包,心中惦念着三公子,又不敢表露出来,想起第一次一起出去的时候,便是在树上看的晚霞。
那便绣那棵树吧,下次见到了三公子,一定要把这个荷包送给他。
刘氏布庄欠下了一大笔债,布庄被查封充公,刘亦华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渭城已无他的容身之所,他变卖了所有家产,遣散了下人,带着母亲和弟弟渡江去平城,投靠舅舅。临走前他望向赵府方向,他一个商贾人家,是他僭越了。
赵琳琅迟迟没有等到三公子来寻她。
赵琳琅搬了梯子,爬上了屋顶。细雨绵绵,密密地下着,不一会就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她不甚在意。赵琳琅望向府外,想看看府外的世界,却发现整座渭城全都笼罩在烟雾之中,她什么也看不清。
身前雾茫茫,身后无灯火。
她隐隐觉得,三公子不会再来了。
又是一年春天。
渭城依旧遍地春色,各家小姐依旧争相斗艳。
赵琳琅坐在铜镜前,伸手抚了抚刚描好的眉,眉如远山,便是这般。
“小姐,可别摸花了。”身边的丫鬟打趣道。
赵琳琅笑了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回想起柳澜之出嫁当日,她总算理解了那日柳澜之的心情。
“小姐,你看姑爷送来的这喜服,着实好看的紧,我见柳小姐出嫁之日,也没咱的这好看。”
赵琳琅没有接话。
身旁的丫鬟不由地担心,小姐这样已经一年有余了,对何事都提不起兴趣,闲来无事不是绣荷包便是发呆,那荷包上绣的,也不是寻常的花样,各家宴请也推辞几回了。
莫不是因为......
丫鬟不敢再想下去,收了心神忙着手边的事。
赵琳琅任由众人为她穿上喜服,她长得可真是好看,一身凤冠霞帔,衬得她更加的精致高贵。
从此以后,她的笼子将从丞相府,变为章府。
章云泽掀开赵琳琅的红盖头时,满脸通红,眼中铺满了惊艳。
“琳琅,你生得真好看。”
赵琳琅淡淡抬眸,没有羞涩扭捏,只是看着他微笑。
“这身喜服衬得你越发好看,我就知道我没寻错,只有平城三公子家的手艺才配的上你。”
三公子!
赵琳琅的微笑消失在唇角,“你方才说,三公子?”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解释道,“我有位故人,也叫三公子。”
章云泽爽朗地笑出了声,“世上叫三公子的人太多了,别人也唤我为章家三公子,琳琅怕是白欢喜了。”
“是。”赵琳琅没有辩驳。
“这平城三公子做的衣裳可是一绝,自从渭城刘氏布庄倒了之后,渭城内倒找不到一处我看的上眼的。”
“何时,刘氏布庄何时倒的?”赵琳琅脱口而出,眼里泛起了一层雾气。
“一年前吧,琳琅,咱们大婚之日,不说其他。”
赵琳琅攥紧裙子的手在微微发抖,好一会才松开。
章云泽脸颊通红,浑身散发着酒气,却还是耐心地陪赵琳琅说了会话。
他实在头晕得紧,酒席上被灌了太多的酒,“琳琅,我们歇下吧。”
屋外宾客喧闹之声隐隐传来,屋内沉默如寂。
章云泽没有等到回答,权当是女儿家的害羞与紧张,便摇晃着探起身子,将床前的烛火吹灭。
在黑暗来袭的那一刻,赵琳琅认命般地闭上了眼。
赵琳琅始终是赵琳琅,不会是沉香。
彼时平城,三公子也正好吹灭了蜡烛,落下帐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