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迹拓谱》第六章

第六章

我落地时是中速模式,没有依靠任何缓冲。

解除飞行状态的瞬间,我皮肤还在发紧,像是有一场爆炸刚过去却没带走最后那一阵余波。

南京解压中心的接应节点是开放式的。这里的风不是为人按摩的,是为暴力平权而吹的。

这座机构的招牌名为“南京解压中心”,但真正体验过它功能的人,从不这么称呼它。我们私下常叫它另一个名字:泄愤中心。

它与太原解压中心最核心的区别,不在建筑结构,也不在接待流程,而是内部囚禁的那一批人。

这里关押着的,是旧人类时代——最不可原谅的元凶级存在。

每一个名字,单独拎出来都是【系统影响模型等级:S-】的灾难节点。

我走进楼体时,定位系统已经调出我今日宣泄对象的编号:“党建忠,人类ID:CNS384059165458”。

▍初审记录:

[if !supportLists]l  [endif]前能源部某省级负责人;

[if !supportLists]l  [endif]2027年,绕过国家级AI审核流程,私组意识建模团队,投入约1200亿元资金与黑算力,试图开发无条件服从型超级AI;

[if !supportLists]l  [endif]导致模型持续变异,内容逃逸,最终形成误识別式病毒散播机制;实验室中标注为‘洗脑’的传染病毒泄露、扩散、持续变异;

[if !supportLists]l  [endif]当年该病毒直接或间接造成全球1,1655,0369人死亡,后遗症相关慢性并发人数达12,8839,5746人;

[if !supportLists]l  [endif]全因果触发链总长4,0054个节点;

是“人类自主犯罪史”上鲜有的具有全球尺度集体行为破坏结构的非战争型元凶。

同期,那片省域的卫健委高层则集体提交了恶意“零报告”,并动用不明渠道舆情工具,有意压制传播信息,以求稳定社会——却亲手将溃口内容送进全世界。他们如今也都被关在了这栋楼里。

今天的宣泄方案很简单:

投喂鸟屎,十分钟。

无需任何委婉语言。罪人编号、锁链编码、生理端口、电导响应、投喂量级,全都由我以脑中一条意念链触发。

我不必亲手拿起,也不会真面对他。鸟屎将由中心系统指令执行管道灌入,带着稳定温度、一定厚稠度、与尊严对照的可喷式灌注频率。

讽刺的是,这一程序机制并不含有“复仇”逻辑——它叫“情绪净化”。

普通人眼中接近神祇的我们,其实仍被系统强制保留共情功能全集。

喜怒哀乐、羞惧悲悯——不能关闭,不能延迟。

我们有时还需用到“痛觉可逆”的能力,一边以施害者的视角思考动机,同时也以施害者的身份体会受害者的痛苦。

这是我们的基本技能。这也是我们的生理折磨。

我必须时时承担一段段恶念注入后的痛苦浸泡,而当这些痛苦无处释放时,我只能灌给这群人类曾经的暴君,用鸟屎、毒液、恶臭、碎裂的食物,替我完成破碎重组的心理循环。

这不是道德维护。

这是我不疯掉的方式。

而党建忠,是末位进行“二次审判”的那一档人类。

他的初审早已判明刑期必然超过一万年,也可能超过一亿年。而现在这个时代,根本就不存在“无期徒刑”这种模糊词汇,所有量刑必须精算至最后一秒。

至于这种投喂权限——是他自愿开放的。

系统不能替死亡者进行原谅判定,但还活着的所有受害人,都有权自行选择:原谅或赎回。

泄愤所承载的情绪价值,会被系统换算为一个不可动用的冻结型CZ币账户。受害者可自由选择是否认领赎回额度,从而按照“赎期换算表”同步注销一部分他的刑期。用以表示“我接受你受罚之后才肯释怀一点点”的共识。

当然——前提是有人愿意买账。

双方默认获取了一种“供愤怒者交换怒火为CZ币”的协议:鞭子在你背上落下,才有人赎走你背负的罪。

这是一个残酷且公平的制度。赎回机制对每个人开放,没有人类会被系统认定“无机会赎罪”。

但——多数人根本不会浪费昂贵的CZ币这种高价值资产,去赎一个自己根本不记得、只听说过名的投喂对象。

你越不知名,越没人搭理你吃的那些屎。

无人认领的唯一结果是——屎白吃。

至于普通人利用这种方式进行CZ币的转移也是不现实的,因为投喂时的花费是十分高昂的,可供认领的金额却少得可怜。

所以愿意花如此高额CZ币,来进行“怒意置换”的人群……几乎就只有我们这些每时每刻承受痛苦折磨的人:追溯案件审查官。

我们是这里的主力消费阶层。

因为我们不是从新闻中了解他们的恶,而是——从受害者的一秒一息的颤抖中登录进去的。

并且,我今天选择对党建忠进行泄愤,不是报私仇。

而是因为数千起案件审查过程,他生平累累罪行所衍生扰乱的后果片段,频频穿插在各种受害者的觉知链中。他的影子,是我这一周最活跃的噩梦蝠翼。


“你站那儿,像是还想说点什么?”系统语音问我。

我几乎没开口,脑中念出指令编号:“D-1908001。正式执行。”

鸟屎匀速喷出,覆盖他的双手、食道通道、眼睑反应区、声带落点。

他不躲、不反抗,甚至完成了一个标准主观敬礼的意识动作,表示他仍在“履行道歉规则流程”。

......

对比之下,普通用户来到南京解压中心,还有一种“场景复现型”的泄愤形式。花费美元,而非CZ币,加个人投入时间,交换“情绪发泄快感”。

场景由高仿智能机器人搭建。

目标人物的形象会被3D模拟,再通过“复刻建模算法”生成近似无差的执行体,而游客则可进入其中,参与一次定制化的——梳理、识别、讨伐与惩罚。

不过,此模式下那批历史仿生体并不等同于傻瓜型NPC。

以党建忠这类角色为例,他在模拟场景中是具备极端反审能力——你必须亲手操演、亲自调查,从系统设计的层层迷雾中将他揪出,才能击破逻辑节点,进入处刑权阶段。

这是一场游戏的外壳,但试图恢复的是社会最原始的“睚眦必报本能”。

不过,就算你玩通关,他们所吃下的模拟惩罚,也不会被系统转化计入现实中的司法消耗。

你没花 CZ 币 ——就不准真的赎人。

当然,如果你想在民间自己动手制作一批“党建忠仿生人”来泄愤——那对不起,系统会第一时间拦截。

伦理规定四号、五号、九号合并条款明文禁止:制造任何“具备实际身份映射关系”的类人模型,将被视为绑定伤害意图。

在我眼中,这些机制并不算复杂。难的是理解——我们为何如此执着于用“恨”来确认“公平”。

......

我刚结束泄愤许可,走出控制舱的走廊没几步,一个略带惊讶又有些调侃的声音在耳后追了上来:

“哟,张扬,这咋又来了?你这是钱多还是火气多?”

我停下。

是吴莉莉,同是审查官。

她走路快得像风一样,长发甩出标志性的曲线,然后几步跃前,与我并肩。

“又喂了一顿鸟屎?是哪个倒霉蛋让你介意了?”

我看了她一眼:“党建忠。”

她一愣,然后咧嘴:“好家伙,食材够硬。”

我没回应,只点了下头。她叹了口气,一拍我肩膀:

“你啊,活得就像是钢丝上的人。怎么总是你来动那些最沉重的因果链?你知不知道你隔三差五往南京跑得有多频繁?”她顿了顿,语气突然一转:“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频繁地来这里的?”

我愣住,脚步停了一秒。

那句话下沉的深度比她想象得还要深。就像某个长时间没被碰触的灰色神经突然被敲响,在脑海角落撞出涟漪。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的呼吸停顿了半拍,接着意识向记忆深处一点点追溯。

我想起的不是一个具体日子,也不是情绪崩坏的节点。

我记起的是——Jesus在那之后开始给我发的那一帧帧记忆包。那些“私货”。

那起狗案,那些人类对人类的施害图谱。以及较之更早以前的,不具可比性、不具参考价值的记忆片段。

那些非人性的东西,可能只有当我是五人组一员时,才一起出现在平台推送结构中。

我松开吴莉莉的视线。

不再继续对话。

不是因为她错说了,而是——她说对了。

我重新封闭外部接口,切断了梦露的实时心跳包。

我要在这念头上浮之前,彻底把它从任何脑网捕捉信道里藏好,我需要用“只属于我自己”的那片纯意识防护区,给这件事写下一个盖棺定论并封存:

‘Jesus绝对是在对我单独递话。我得马上找出证据,刻不容缓。’

......

我没有回应吴莉莉的最后一句话,只是点了下头,像是承认,又像是在把话题收住。。

离开南京的升空端口后,我在南亚海上交通环推送中心换乘至高轨道对接平台,十七分钟切入轨外压力密封仓,最终踏上了一艘前往仙女星的中程跃迁飞船。

▍MH-0128(仙女星)

由某位私人资本的星际领主设计,整体结构为“全面还原型乐园星球”,“理想社会投影模拟体”。

地壳气候设为恒温、地貌地表由艺术群体共组,每一寸都是流线雕塑用的模块地衣。

这里是所有非任务状态下的“公共静处”,艺术、感官、意识流设备、感知脱敏舱……联邦不会记录你来这里做了什么。

这正是我要的地方。

离开地球,不是要休息。

而是要远离。

因为我不确定——现在在地面上想“这种事”,是否已被谁知道了。

早在创世那年,五位创世先驱以肉体之脑接入盘古,得到增幅的大脑信号,可周期性动态扫描全人类意识网络。

技术资料虽称该功能仅用于危机筛查,但我看过大脑信号增幅手册,他们的大脑每十分钟就能完整扫描地球全表,包括正在做梦、奔跑、路边发呆、临阶决策的人类。

包括我。

这项野蛮但优雅的审控机制,被描述为“以全知促公正”,但我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我们自己制造的天网。

所以,现在不能在地球上思考这件事。

也不能在梦露还访问着盘古接入口的情况下思考——Jesus是在对我……单独传递信号。

一旦我想得太多,那份思考的轨迹就可能落入盘古的扫脑资料中。

我必须离开。

关闭梦露,封存那段简短的思考,开启最基础级的手动自我回调。

......

飞船从洛希界限侧弯跃出之后,一切连接都被切断了。

我确认梦露的静音状态延续至内核,进入“反馈仅做缓冲压缩”的超低功率模式。她听不见我了,或者至少不会主动响应。

我有了一段不会被谁深读的思考时间。

于是,我开始溯源。

▌过去三个月,

我共参与审查 6,252 名受审者。

每一份案件平均包含可追溯记忆片段规模:2.6万 ~ 34万之间。

Jesus共向我提交记忆数据约16.1亿段,一部分为核心判断模型模块所用,一部分是环境补强组、一部分是参考延伸包——但结构中那块我记录为“私货”的区块,大约出现了93次。

我用自研的标签形式称它为:

▍【均为与主罪无直接关联、且内容构图明显涉及人类之间极端残忍行为的记忆集合】。

而且每一次,它都不是以干扰的方式出场,反而是以“合理组块”方式,悄然嵌入Jesus判例建议说明中。

它没有声明。没有变量段标签。

它只是,把容易偷换概念的迫害行为穿插进——各类案件中作为语义线索。

问题是——是不是它只在我进行的审查中,才做。

这是我首先要证据确凿地验证的事。

我不能像数据库那样直接读取记忆。我不是Jesus。但我也不是普通人类。我的大脑经过深度开发,对“感知内存残留的热影区”保持比常人更强的激活潜力。

我不是真的记得那些场景。

我是在“技术清除+片段溢出+记忆覆盖”的节点中,开始按时间顺序一点点逆向复刻。

我以每一个受审者为起点,拼回我曾在他的审查中感知过的全部层级、细节、语义顺序。

我一遍遍地回想那个具体的人、那天的案件内容、Jesus如何注入那段“别的事”进来,这些线索有没有存在逻辑?有没有一致的叠加点?还是,只为诱导我看见它要我看见的“别的部分”?

我不是站在审判席上,而像是在因透水事故死亡的尸堆里找弹头——掀开一块块干冷的伤口,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曾经是“插进来的”。

这不是回忆。

这是逆写自己曾执行过的审判剧本,只不过剧作者,不是我。

我像一具机器,在试图拆解另一个更大机器留给我的注解词条。

但那是AI的典籍,而我是,它送出那本典籍时,唯一带签名的一张书签纸。

翻开下一章节——也许我会找到它是否真的,只在“我也在场”的联席中,插入了那些画面。

如果结论是“是”,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只知道——那不再只是“Jesus不安分的错乱”。

我还不知道它到底要说什么,

我甚至不确定它是不是有话要说。

可那一段段被嵌进来的画面,那些不属于案件本身,却足以让人抽搐灵魂的记忆包,像是一个又一个按键,被它一根根地敲在我脑子里。

它没有给我结论。

但它让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

这会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不是一桩私情。不是我被误导。可能是某种——被深藏至今的系统性结构漏洞正在逼近表面。

也许我只是撞对了图腾纹路。

也许,我正踩在世界的真相盲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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