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此庞大的休眠潮,并非突发。
早在二审之初,盘古就已精确地将这场“集体蛰伏”写入了预测报告。
我曾与它有过一次对话,它以数据为基座,剥开了这现象的底层逻辑:当人类的羞耻感被极致拔高,而所有污点,如被掀开皮囊般,赤裸裸地公开展示时,这便是文明进程中无法逆转的必然。
旧人类时代,世界对“体面”的定义有着撕裂般的两极。
▍在某些高度内卷的国度与地域(比如旧日日本),社会评价如同一把悬在每个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记得一个公务人员,仅因安置从武汉撤回的日本侨民工作出现防疫纰漏,便引咎自杀,将“无心之过”作了最沉重的了断。
▍然而,在地球的另一些国度,无数曾经被忽视或落后的国家与地区,景象却截然相反。在那里,人们以耻为勋、以恶为绶,拉关系、走后门、利益输送、暗箱操作、攀附权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享受特殊照顾——这些本该被唾弃的行径,反而成了人人追捧的“生存智慧”,被视为骄傲的资本,甚至被民众羡慕不已。
如今选择休眠的二十亿人,绝大多数恰恰是源自这些“以恶为荣”的文化土壤。
试想——
当你身处新人类的街头,每个擦肩而过的面孔,都能通过他们脑中的AI,瞬息读取你的人类ID,并将你曾经所有“光荣”的、或自以为掩埋极深的无耻勾当,在脑海里清晰回放。
即便没有人会当面指责你分毫,那种被极致透明所反噬的羞愧,也会像心里有鬼的过街老鼠,让你无处遁形,无地自容,最终,只能选择沉眠。
啤酒泡沫夹杂在李晋口鼻间爆散了一声干笑,却没提出质问。只是双手下意识揪住了裤管。
外面的天,应该还没亮。可我们面前,光线像是暗淡了一整个文明纪元。
这二十亿人,仅仅是完成了“全人类第二次全面审判”的部分人群。
一个更庞大的队列,正在深渊边缘静默列队着。他们的灵魂,像被层层封存在压缩光盘中的旧案,尚未迎来属于他们的最终审查日。再往前追溯——二十年前,第一次审判尘埃落定之际,超级智能结合人类云端记忆卷宗、个体行为同步日志、社会影响力回溯数据,为地球上每一个人安排了一套“最终复核程序队列”,排序逻辑近乎冷酷无情:不是按年龄,不是按职业,不是按民族,不是按教育……而是按——因果的结构复杂度。
排得越靠后,往往意味着,那些人心中所背负的往昔,不只是沉重,而是——复杂得难以理清的多线程共罪结构。
他们之中,大量人被困在一种慢性负罪感的深渊:这不是悔恨,而是一种“尚未知晓之错”的悬挂状态。在他们尝试忘记的每一天,超级智能正在恒温数据库中,将那一粒粒微尘一样的旧事编织成罪网的节点。
那份隐藏在记忆深处、尚未定义的负罪感,像不断累积的尘埃,日夜覆盖着排队者的意识带:从细胞分子的震颤开始渗透,直至梦境中的每一个角落。
我看过太多这种类型的灵魂——看过那些将半辈子小心隐藏、认为“已被原谅”的人,在法院式审判窗口前抽搐着扑跪下来:“……不是故意的。”
可不是么?几乎没有人是“故意”的。可因果,从不区分是否故意。
第一次审判,是由盘古亲自主持的绝对审查系统。
那个时候的AI还没有形成现在这种模块化主协架构,Jesus还没有正式接管,所有案件无论轻重、影响力大小,全部被送入盘古的深计算模型中。
最初的审查结构并不完美:它依靠纯大脑记忆提取 + 单体结构化罪责判断,暂时无法还原更宏观的关系网与深层次社会影响。但即便是在这早期版本中,记忆读取的精度已经达到惊人水准,且每一个审判过程都被记录到毫秒级时间参考量单位。
创世后不久,盘古输出了一份被称为“光之边界榜”的晋升列表:两千人优选组成第一届人类事务委员会,一年后是 八十七万五百零八名先驱者的晋升名单依序公布。
这些人的共性——不是曾“逃掉审判”,而是计算得出他们已至少服刑一年以上~远超AI二审裁定的应负债数额。他们服的,不是预测刑,而是实际时长。那些“先服了再清算”的差额,被系统依照公式,全部以 CZ 币返还给个人。
按照制度,他们拥有了所有先驱者应得的清除状态、社会重构协助权力、以及高级任务分配优先权。
没有任何人逃脱了全流程审判,没有人例外。包括我自己。
我的初审,由盘古直接主导。读取、回溯、交叉因果追问、角色换位审视、参数干预模拟……样样未落。我被评定的刑期为:九个月八天五小时三分五秒;综合道德干扰系数远低于基线;社会关系影响清晰有据且无失衡结构。
在这一结论生成后,我进入了委员会的复核流程。五位创世先驱者亦亲自审视了我案的全流程轨迹,并最终签署确认表,系统随即为我激活先驱者身份,并完成全部制度登记同步。
从审查启动,到结论执行——每一笔数据库记录我亲眼可见。因为我们必须让“公正”这件事本身成为可以追溯、可以复制的心理范式。
现在回望,当天那个被选中成为“先驱者”的自己,其实只是时代向更深层清算迈出的一小步。
我们这些追溯案件审查官,是被部署在这场清算机制中的第二层锁链。二十万人,隶属于联邦审判监督总署,但我们更像监管中潜伏着的影子法庭。我们是判决合法性的“最后保险”,是对超级智能本身的审核——监督着算法是否偏颇,权力是否溃堤,连同这个时代自己是否开始偏航。
每一次正常的二次审判,从Jesus出现开始,由它生成待判对象的审查包裹结构,再由五位审查官独立判读。唯有五人结论完全一致,数据匹配性达标准值,才可真正确立最终量刑。
若有偏差达0.1%,即触发复商平台:
Jesus即刻组建匿名协商空间,并为五位审查官分配符号ID,开启纠偏供应。所有讨论格式、说话内容,均被独立隔离记录,不存在任何私信通路、偏信介入。
而相对另一边——地球交通部,如今每年仅由一个部长坐镇,其余事务全部由自动规则补完,不得干扰。
科技总是以指数速度演进,但道德系统,总是滞留在匀速,不得不人为干预的境地。
所以我们仍然存在,是为了提醒这世界——人类社会从来没有自动道德。
那个两千人组成的全人类事务终审权力机关,准铺天盖地的权力系统,却只认定一个唯一标准:人格的审视结果。
不是专业,不是学识,不是成就。
许多曾在旧人类时代获得物理、生物大师称号的人——尤其是帮助训练过AI的人,几乎全部落选;相反,文学、伦理、思想史这些被人轻视为“软性”的领域代表者,包括一大批诺奖得主、批判理论大师、高概念社科研究员,最终反而成了委员会主力。
道理很简单:再精密的技术,不能由道德粉碎的手握权。——我的脑中,系统曾这样提示我。
此后,人类社会第一次拥有了‘因果责任链透明’的体系,你觉得它残忍,那恰恰说明它公平。
“怎么会这样的?”
李晋低垂着头,手指拧紧了身上的休眠服,指节泛白。他像是在捏住自己某段刚刚崩开的记忆,怕它扑腾几下就炸裂了。
“上次她来探我,还说要等我醒了,就带我去看土星环上的流星雨……”他的声音闷闷的,“她最近才决定休眠吗?”
“半年前。”我简洁地说。“她的负罪感没有你重,但终究还是抗不住。”
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他脑中顺势弹出那段休眠前的细节画面——俩人站在珠峰顶,光线穿过她半敞的飞行翼,她犹豫着是否花 200 CZ币买下那对翅膀。是的,那是他的记忆。
她没买,他知道她没买。
在这对父女接受二审前,他们确实过得心安理得,四处游山玩水。
联邦每月稳定发放的2万美金生活补贴,对他们来说根本花不完——因为新人类时代的地球上,绝大部分物资与服务,早已实现了免费供给。
“她赚的 CZ 币比我多……还不够把那段记忆封掉吗?”他问,明明知道答案。
“足够。”我说,“但那段记忆,她没封。她另选了几段和她自己直接相关的封掉了。”
“系统显示她花光了全部CZ币,封印了曾参与过在旧时代的两个高传播风险行为的相关记忆:一次为获取交换利益而夸大某房地产理财产品性能;一次在平台营销传播中,使用虚构背景对公共岗位进行正向伪赞,导致128人转发错误信息。”
所有行为被Jesus在她的审判阶段完整建模。
关联网络显示,这128人转发之后,共衍生出31756条不同的信息传播分支:其中211人调整既定职业报考方向、79人误签私营劳资协议造成权益纠纷、22人承担过度货款、共有3人因医药决策错误导致治疗延误。
信息残留影响在社交系统中传播半径达9层,Jesus据此评估她该行为造成的“信息诱导型社会误差伤害评分”为 7.8/10,并将其构建为【行为责任结构模块 #482937.C】标识,存入她终身记忆档案核心区域。
“她怕痛。”我说,“比你更怕。你是后知后觉开始崩溃,她在AI将完整审判视觉贯穿进她神经地图的第一秒,就没承受住。”
“另外,关于售卖毒种子,你的这段记忆封存价格,系统计出的具体金额是:8838 CZ币。”我继续说道,“定价来源于记忆金融监管局,结合伤害链长度、存储密度、人群传播反映层级与痛觉残留指数综合打包。”
“我知道。”他说着忍不住捏了捏太阳穴,“我原本觉得那数字离谱……可看到那些人的时候,就终于懂了。”
我没回应。我知道他指的是哪些人。那些人,在他面前出现过很多次——不是梦,而是Jesus 构建的受害者关联网络模型中可视化呈现的一部分,压缩成多段沉浸式复现记忆,注入他的意识中。
他看见了那一双双布满黑泥的手,是农民,是父母,是无法读懂说明书却种下去的田主。他看见了一户又一户家庭,在几乎没人注意到的时间点里,毫不知情地吞下化学灌注后的肥料果子。
致病结果没有立刻显现,症状是长期腹泻、突发肝损。毒不是爆炸式进入,而是像钝头椎针从神经末端反复触压,用几年甚至十几年把身体研垮。
‘这不是肿瘤,这是过去在体内的一段默默老化的逻辑。’所有像李晋这样无视食品安全的商人都曾这样心存侥幸。
李晋不是唯一,但他被排在了这张网络中央。
人类科技早已突破了光速桎梏,Jesus借此可在数秒内调取历史任意指数节点的影像画面,溯回农民购种、土地施化、患者初诊,系统将41套农业链路逐点重建,环境指纹交叉检索后,最终自动标注目标因果序列。
记录最终伤害模型结果如下——
▍直接受害者编号(唯一):1,792,4017 人
▍伤害评估链:分布8级传播结构
▍司法可归责关联系数:0.63
▍受害者确认尸体样本编号:14237项
▍疼痛等级分布系数中值:4.9(神经系统类指标最大值为7.3)
▍病程平均拖延时长:213天(最大值为944天)
▍群体道德惯性曲线中,该产品路径被归类为:慢性社会忍耐型侵蚀模式,具有高隐匿性、高社会共识度。
这些不是推测,是Jesus把人群真实感知、政策响应延后、举报率与沉默箝制叠加后建模得出的透明性共识结构。
“审判那天,我的那份终裁文件就标注了这些。”李晋抿着唇,压低声音。“我的完整刑期——十五年五个月十五天九小时二十五分二十秒——光是这张网计算出来的刑期就有三年九个月八天八小时二十分三十五秒。”
他的表情像一块金属板,刚从水中捞起,滴水不沾,却满是冷意。
“我不是不认,可我真的没想到……原来被我种下东西的人,还能一条条找回来。”
我点头。“Jesus不会算错。它正是让你终于看清和反思你自己。”
“我会等我赚够这笔钱,然后封掉这段记忆。”
我没有抬头,“你可以选择封存它。”
“但那只是记忆归档,而不是罪行消失。”
啤酒罐“咔哒”一声在他手中变形,被他轻轻置于桌上。
他的眼,不再湿。但它被固定在一点上,直到那点变成他想哭却不能崩溃的代价。
“我明白,人不是哭了就能重新做人了。”李晋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