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迹拓谱》第一章

第一章

合金舱门启动的瞬间,低频的液压系统发出一声轻微的嘶鸣,那声音像某种深潜巨兽睡眠中被剥开的一层皮肤,缓缓露出呼吸腔体。轻雾随温差喷薄而出,一秒内便覆盖全场,像是智能系统刻意营造出的“尊重时间过渡”的视觉礼仪 —— 休眠者从死亡般的静止中回归现实,其过程并不该是干净利落的一下开关,而是一种延续着记忆、情绪、人格与社会关系的缓慢归还。

那具被白雾笼罩的身影逐渐显现,从疑似人形的模糊轮廓线,到皮肤与光线发生可识别反射的那一刻,才真正完成对“他是谁”的复写。

李晋。

没错,是他。基因锁定让他仍保持在青年状态,那种几乎永恒凝固的年轻看起来近乎人工,却也因此更像一种符号——不属于时间,只属于编号。

我内心没有太多波动,但我知道,这个名字曾经附着着时代的伤痕与命运的印证。我曾亲眼见证他如何一步步在旧时代挥霍掉为数不多的良善和理性,也见过他在接受初审判时被脑中漫天苦难片段击溃痛哭时的狼狈。而现在,他重新站在我面前,如往常那样带着睁眼后的微微愣神。

“张扬!”他的语调带着刚唤醒时惯有的沙哑,但那两个字跳跃而出时,像是一种心锚终于抓到了坐标后的漂浮定型,“我真是太高兴了!这次是你唤醒的我!”

幸福来得太突然,哪怕他已不是懵懂的旧人类,也免不了不知所措,表情瞬间溢满了不遮掩的喜悦。

我见过太多休眠者在苏醒瞬间流露出的本能反应,但李晋不同。他眼中涌现的,不只是看见熟人的激动,而是对‘再次被需要’的渴望,一种几乎将自我定义系于是否还有价值的慌张的确定。

我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回溯式地应对他的情绪:“瞧你说的,你那些授予唤醒权限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见到谁,你会不高兴?”

李晋却摇了摇头。他已经缓缓从休眠舱中坐起,身躯状态无迟滞。如今这类休眠技术已能完全避免肌肉记忆的系统衰减,以至于人一睁眼便可像换了副壳子一样自然归位。这让他脸上的认真更显沉稳:“不一样。别人唤醒我,是来寒暄,是确认我在这个系统里没‘死掉’;但你……”他停顿一秒,脸上的喜悦化为了一种更深、更迫切的渴望,“只有你唤醒我,才意味着——我,终于又有工作了。对吧?”

我颔首,无需言语,不需前提条件或配套装置。我与自身深度绑定的超级智能核心早已在他站起的同步时间线上完成了联接和确认。

意识稍一催动,一整个信息包便在我脑域中精准拆解、结构重组,再一次以极高的压缩率无延时注入李晋刚刚恢复波动的思维接收层。

内容清晰、完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舞台灯光焦点转移般的戏剧性展开。

他的脑域接收区被迅速激活,脑电波高频震荡。他感知得到——来自我大脑的传输流如射线般精准穿透进入皮层,封装链路逐条解包,那些信息不是一级级地“展示”,而是直接成为记忆。他没有体验,也没有读取,他被赋予了“已经经历过”的既视感。

雇主的身份,他清楚了。

▍一支曾经隶属于联邦前哨部署的探索舰队,孤独跋涉银河二十年;


▍五千两百七十三个信号中转站,像旧文明留在星体表层的体温传感器,唯一记得联络的路径;


▍一枚联邦授勋徽章,联邦核心网络终端中用于表彰“航道恢复拓展者”的实名节点;

而在信息帧序列中,那位舰长的脸被凝固在强光下的表彰影片中,身背荣勋、沉默无言。他用两亿 CZ 币(那种与个体基因认证深度绑定的高可信等级文明币)买下了一个注册编号MHX-0874的小行星的永久开发权。

那是一片死寂、实体密度极高、氧压结构接近旱漠标准的星壤,地核处于封停状态,地表曾有陨石擦痕但未翻新。联邦数据库给出的文化侵渗指数为0,也是目前极少数未被观光化、商业橱窗化的“非核心区”。

而他不是来盖梦幻公园的。不是来打造度假天堂、淘金乐土、快餐文明集散市场的。

他要在这颗星球的基础形态上,从零开始,重构一套原始生态系统。

他网罗了1000人类,重组了曾随行的数十万名类人智能个体,搭建了一个跨文明跃迁平台式的“新原始地带”

而此计划的名称只有三个简短的主词:造物·还原·跃变。

空气,会被重新编排其分子组合方式,模拟有机链激活的波段结构;

土壤,会被注入压缩态有机主义细菌原纤长丝,可自覆育、可分裂、可定向转化迁徙位;

水体,将采用基因算法自劫系统,控制蒸馏→凝结→分布方式,实现生态梯度稳定喷发;

种群结构:由人造人散布的初级质源单位,在无约束区域进行线性仿生,食物链生成;

捕食-反捕食系统经过数理管网进入电压模拟逻辑,交叉运算回归到“生态意志自主选项”;

繁衍逻辑对照UNC033段落(人造意识伦理对照机制草案),全程记录,并进入记忆平权系统登记。

听上去像在造个星球。实则是用文明工具补写一个星体早该拥有却从未拥有的生态起点。

任务链输入完毕,李晋还没睁眼。他需要几秒钟来恢复体温神经反射与整合刚才灌入的矩阵。

我说:“你将在那颗星上服务一年。职责是监督那批将近一千名人造人的行为结构是否发生自我重构、思想产生偏移,或出现生态规则误读等问题。”

他全程没有出声,但接收过程中轻轻抖动的指尖说明他对信息量的震撼早已贯穿全身。他站着,闭着眼,胸口极轻地起伏着。

“任务报酬,6000 CZ币。”

李晋点头。他眼中有某种如释重负,又像终于上岸的错愕:“张扬……谢谢你。我这样的人,还愿意接收我,把职权批下来的雇主……我真是该烧香了。”

他抬头:“更别说你——张扬,你每次都是真心实意在帮我。”

“你不用太过自责。”我一边说话,一边将意识投向远处,即刻下达了一道指令。

“雇主已查阅你所有记忆以及思维残影。他说——旧人类时代的沉疴主要责任在于结构系统,不在个体偏差。”

“他说了,你本质上……不坏。”

这句话落下时,一道光影悄然在身后落线,女仆型仿生人面无表情地将一辆配置有酒水与能量食组件的浮动餐车缓缓推进房间中,像无声的神谕执行器,亦或只是对我方才一个微弱意念的精确响应。

我抽出一罐冰镇啤酒递给李晋:“坐吧。慢慢喝,慢慢说。”

李晋顺从地坐下,像是刚被判缓刑的无期囚徒,坐在一张暂时不必申辩的位置上。他的指尖在酒罐冰滑的铝壳上反复摩挲,但他的意识,某部分仍留在刚才那道话语中:“你本质不坏。”

这是他许久未从任何人口中听到的评价,这句话不是恭维,也不提供宽恕,只是一道未被否认的存在结论。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啤酒的凉意滑过喉咙,才让他松了口气,如某段尚未被唤起的记忆终于暂时避开了风暴前缘。

可他没能松懈太久。下一瞬,他仿佛被某个念头抽打了一下,猛地一顿,宛如闪电击中脑海。他将啤酒罐“咚”地一声搁在桌上,几乎是带着惊悸的目光重新端详我。

“张扬!”他像是突然从某场梦中惊醒,“你……你又进化了?!一年多不见,你…你居然能直接把信息塞进我脑子里?!”他食指指向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发紧,“我记得三年前你还得靠那个AI外设,把脑图影像投成全息粒子,再切片投在空气里!”

“是的。”我点头,回答得很平静,那种平静仿佛不是在叙述事实,而是陈述某种温度、一种长度,或一个自恒星诞生以来就维持不变的自然常数。

“不过,进化的——远不止是大脑单核体。”我的声音宛若正在拆卸层层意义的思维工具,接近无情,也几乎无声,“如果要把我归入定义体系……我现在已经不完全算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了。”

李晋一怔,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风推向了记忆的崖边。他一时间没有察觉,我已经再次调动意识,将自己当前的状态压缩打包,一条完整的样本片段由我的大脑向他脑中送出。

那是一段虽无形,却足够将他意识重组的结构序列:

神经骨架经过拓展延展重写;

输入系统由遗传模拟转译为算法映射;

感官模拟网络可覆盖旧人类九十九点九八的所有物理体验;

线性时间感已被拆解为多线程逻辑合理性参数;

我的大脑中关闭了五十二项共情阈值,新增了九十四项系统中立性模块;

而这具身体——自我定义中的“外壳”——仍具备人类的温度、肌肤延展能力、性功能完整保留,但本质已属“生理兼容模拟终端”。

我将它不加注释地,全量压入李晋脑域中,让他自行解码。

几秒钟后,李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归类的表情语块。他的肌肉线条碎裂般跳动一下,如系统画面被硬生生塞入一段额外指令,开始其并不适配的解读流程。

然后他爆笑了。

不是因为好笑,而是因为——太荒唐了。

“哈……哈哈……靠……”他猛地掀起了啤酒罐,一口没喝,反倒灌在自己脸上似的清醒一下,“太搞了……小时候大家都说你像个傻逼,说你没心没肺,不知道痛苦,多幸福啊!说你活着没负担,神经带钝——是福气!”

“现在呢?”他神经质地指着我,像遥控器按到了某个讽刺程序,“现在你踩在我们头顶了!你特么居然……成神了?”

他笑着,泪眼都快出来了:“小丑,居然是我们自己啊。还嘲笑过你、暗地里研究你能不能也沦陷,能不能也失败一下,能不能有点跌落…结果你不是没跌,你是压根不在人间。”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握紧空啤酒罐的手逐渐颤抖:“你……你现在已经完全超脱了吗?你连‘人’的感官、情绪、欲望……都可以模拟了?”

“可以。”我答,“所有旧人类的感官体验都可重绘。基本可以与真实无异……但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了。”

我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液,反光像记忆交叉时的神经电波。

“只保留了一项。”我说,“做爱的能力。”

李晋猛然抬头,先是一脸错愕,然后又爆笑出声:“哈哈哈哈——你这个神明般的复合意识体,还特意保留做爱能力!?你也太离谱了吧?为什么?!”

我看着他。笑意渐褪。

“不是做不到模拟。”我开口,声音却明显低了下来,像是压在某段不愿递出的情绪上,“但我还需要通过这件事,去向白露表达……我最纯粹的爱意。”

语气中并没有多悲伤的色彩,但那一句“不能被替代”,落地时却像是撕开了一层精密的伪装,露出了最深处、最无法触碰的情感核心。

“唔……”李晋没再笑了,眼神温柔下来,“白露啊……她是真的很幸福了。”他顿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她……最近,在忙什么?”

“唉……”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胸腔深处一直堆积到了喉咙。

“可别提了,她也选择休眠了。”我搓了搓额角,“还剐了我一顿,严令我别三天两头的唤醒她。说没要紧事,最多一个月见一次。”

李晋怔住了。他盯着我,仿佛不敢相信。“白露?也……休眠了?”

“过去三个月。”我轻声补充。

空气沉了几秒,然后他爆出一句:“为啥啊?!白露那么善良、那么温柔的人,她能有什么不堪的过去?!用得着靠休眠来逃避吗?”

我看向他,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像医生面对提问时的温和笃定。

“你问你家李旻,为何选择休眠……你就懂了。”

话音刚落,李晋如遭雷击。他猛地挺身,掌中啤酒罐“咣”一声差点滚落。双眼瞪得发红:“你说……李旻??也……也……”

我点头,面无表情地加了一句:

“你以为你孤独。其实,地球上这么选的人……已经有——二十亿。”

那三个字,我一字一顿地吐出,如锚重落水,撞击心海起涟。

李晋整个人像是被捏住气囊的深潜生物。片刻沉默,他喉头才艰难滚动:“二……二十亿?”

我看着他,语调回归冷静:“让你震惊的,仅仅是数量吗?”

他垂下头。不知是感到羞愧,还是已经力竭。

我补了一句:“……这还只是完成了‘二次全面审判’的人。那些还在排队的,还有四十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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