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至盩厔（今周至）。

二十五日，会中孚李子➊，行相见礼。坐定，李子曰：“不肖某慕先生十一年矣，今辱临，实出望外。不肖某为虚名所累，学鲜实得，空度岁月，千古之大罪。”又曰：“不肖某只可闻名，不可眼见。今先生看见了不肖某，某益生惭愧。”甲仁曰：“此先生反己至细至密工夫，圣贤无纤毫自恕之心。此理精微，实实难尽，一息被聪明、意见、情识、思虑、才智簸弄，便一息蔽了本体、逆了天命，以此自逛逛人，岂不是千古大罪人？先生体验到这田地，自不容一息放空。”李子曰：“诚然。但不肖某当不起先生这话。”

➊李颙（1627-1705），字中孚，号二曲，清初学者，著有《二曲集》。

李子曰：“十一年前，傅生良辰来，得见某书，书中所载丽虚夫子，称许何其如彼！”甲仁曰：“不过言其粗迹耳。刘子所以然，非甲仁称许所能至也。”李子瞿然。甲仁畅言，李子恍然曰：“有是哉！”

午后，李子命长子伯敏入城相迎入祠，证至夜分。李子每拍案曰：“诚然诚然！非四川愧庵先生说不到这里，非关中李中孚信不到这里。”又曰：“白鹿之会，朱文公曰：‘自有天地以来，有此溪山，无此嘉客。’吾自有此土室以来，亦从无此嘉客。”

二十六日，李子谓甲仁曰：“昨夜老妻云：‘蜀中杨愧庵先生系先生三十年知已，今不远数千里而来，你两人讲你们底道，家下事我与儿子、媳妇料理。恨我病体不得出，拜领杨先生教。”甲仁曰：“不敢。先生伦常如是，成德洵非偶然。病只病得形骸，病不得夫人之性。大学分量，岂真先生任哉！”李子曰：“不敢。”

予与李子交参。李子每叹日：“建安亦无朱晦庵，青田亦无陆子静，姚江亦无王伯安，射洪亦无杨愧庵，盩厔亦无李中孚。”又曰：“愧庵先生在盩厔了，中孚在射洪了。”又叹曰：“不肖某得见愧庵先生，是老来一大快事！”又曰：“不肖某年来寤想愧庵，实不料愧庵今日来，喜何可言！”

话及南中杨雪沉，李子曰：“雪沉以斯道自任，著书数百卷。”予曰：“千万卷了得性命么？了得生死么？”李子拍案曰：“诚然诚然！”

又话及山西洪洞进土范鄗鼎、河南襄县孝廉李礼山之学，予为之企慕。

李子辄叹曰：“某所言，字字入髓，针针见血。”又曰：“滴滴归源。”

甲仁曰：“后世之学，不由心悟，不期实得，滞于言句，封于识解，坏于意见，裂于门户，直成得个口耳谬妄之学，性学安得不晦？”李子曰：“然。”

“学要知性、知天，才不差错。若不从性上讲，密密勘验，是者存之，非者去之，纵讲几百年，济得甚事？”李子曰：“此恐只接得上根人，中下根人还要教他在事迹上慢慢磨炼去。”甲仁曰；“上、中下底人，俱同此一性。此性发散处就是事迹，无有无事迹底性。教他在性上讲，非悬空别寻一个性出来，正教他在事迹上体认。故甲仁尝说：‘上、中、下根之人，本体无有两个，工夫亦无有两个。’下根凡夫都要从性上下手，但生熟不同，所以有安、勉之异。”李子日“是。此言最足破历来讲下手者之弊。予早间所执，亦是旧见。今闻某言，心开目朗，古今学术只有一路，最怕两边调停。是者存之，非者去之，合得自家宗源，自合得千圣宗源。自家宗源若不千彻万彻，千圣宗源向何处寻？”

甲仁曰：“阳明致良知，原是与那不能实实主敬穷理、存养省察底人换个宗旨。若实实能主敬穷理、存养省察，又不消添出个致良知。主敬也在此，良知也在此，存养省察也在此，中也在此，仁也在此，止善也在此，未发也在此，千圣宗旨，俱统摄在此。不必说主敬穷理、存养省察去致良知，亦不必说致良知去主敬穷理、存养省察。盖合下只此一个本体、一个工夫，完完全全，不用补也。”李子日：“是是。”

甲仁曰：“睁眼，意诚乱起；闭眼，意诚乱起。口说寂寂，不能寂寂；口说惺惺，不能惺惺。纵能惺惺，只徒惺惺，不能寂寂，还是大不惺惺。息息如是，昼夜如是，造了无穷罪恶，这一关几时能透过？若不透过，纵到大处，即刻退坏，这所在危不危、难不难？”李子拍案曰：“诚然诚然。要当下一念截得住，千难万难！”

凡人说一言、行一事，有一个影子在胸中；即不行一事、不说一言，亦有个影子在胸中，便有百千个影子在胸中。惟丽虚刘子不论有言无言、有事无事，无一些影子在胸中。复自难曰：“影子有无，在刘子心中甚微，汝何以知也？”曰：“正惟微，所以必显也。吾见刘子之神毫无所系，有所系则有方所，有方所则现有影子，现有影子则形即有拘滞露于动静之间。无所系则无方所，无方所则不现影子。此吾所以知也。”李子叹曰：“我平常只说某是推尊其师，原来原来！”遂不能言。

刘子之心浑是太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