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万物苏醒,母亲拿出一个小瓶,小心倒出一些种子,种子沉睡了一个冬天,该要唤醒了。母亲在沟渠边,挖个小坑,撒上种子,施些肥,培好土,浇上水,信心满满地自言自语:“种好一颗籽,夏天果蔬不愁了,种瓜得瓜。”
夏夜,月光如水,沟渠边,几处竹竿爬满丝瓜藤蔓,花的影子、叶的影子朦朦胧胧,偶尔轻轻颤动。前后左右蟋蟀歌唱不止,远处是蛙鸣,狗吠声时断时续,间或几只夜鸟在梦中昵语,夜不破声不止。萤火虫飞来飞去,一闪一闪,留下一道光痕,似星星跌落凡间。
大人摇着蒲扇,驱赶着脚边的蚊子,还是孩子的我们怎能坐得住?挣脱出来,找来玻璃瓶,奔去捉萤火虫。停在丝瓜藤上的,轻轻一捏,光滑的虫儿便到手,只有尾部一翘一翘,一闪一闪。 没捏着的仓惶逃离,我们对着光亮一巴掌,萤火虫应声而落。围着丝瓜藤,捉到不少萤火虫,一个个雀跃回家。“慢点——”话未落地,“哇哇……”便有人跌倒,膝盖被地上的沙石磨破,渗出血来。
大人们急急站起,按住我们不动,转身摘下一把丝瓜花,洗净,捣碎,用纱布包好,轻轻敷在膝盖处。火辣辣的伤口被丝瓜花包裹着,淡淡的花香,清凉冰爽,舒适,不痛了。伤和泪被抛在夜色里,我们沉沉睡去,梦里只有黄黄的丝瓜花和成千上万的萤火虫一起舞动,美妙极了。
我们背上书包回家,餐桌上,一碗碧绿的丝瓜。父母拿起勺子把丝瓜舀入我们的碗中:“读书辛苦了,多吃点丝瓜,消暑提神。”我们大口吸溜着,丝瓜清甜绵软,入口即化,芬芳在齿颊间久久不散。菜式虽单一,却是百吃不厌,丝瓜结了又摘,摘了又结,长长的夏季,丝瓜沐浴着阳光,在雨露间欢笑,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成熟,灿烂无比,如同少儿的脸。
总有几条又长又大的丝瓜被做上记号,或用红绳绑在梗上,或被轻轻兜上,我们被郑重交待:不许摘了,留作种丝瓜。种丝瓜的皮越来越平,越来越光滑,颜色越来越浅,深绿、淡绿、褐黄、深褐,干了,枯了。轻轻一拍,硬梆梆的,还有种子在里面“嗦嗦”作响。
秋意渐浓,丝瓜藤蔓上的叶子一片片枯落,曾经的枝繁叶茂,曾经的黄花满枝,随秋风吹散在岁月里,生命的尾声里孕育希望。七条八条的种丝瓜摘回,挂在屋檐下,时不时有麻雀扑上去,好奇地用嘴啄着,只有沉闷的“嘟嘟”声回应,似一张敲不开的门,麻雀不甘心又毫无办法,失落离去,不时再扭头回看。
谷子已收割好,农事完毕,总算要闲下来。干丝瓜被取下,剥开壳,椭圆的种子与白白的丝瓜络已分离,顺溜着滑出来了。“要这么多种子干嘛?”我不禁纳闷。“种子嘛,多一点没关系,万一哪家邻居家没留好,就可以分一些给他们,种地没有种子可不行。”母亲呵呵一笑:“丝瓜络用来洗碗洗锅,够一年用了!”
清澈见底的沟渠渐渐远了,垂吊藤上的丝瓜渐渐消失了,那些蜂蝶绕舞着黄花儿被渠水冲走了,影子模糊一片。在岁月里,你我他她它的模样都变了,隐隐约约,似梦非梦!
与丝瓜络重逢了,在超市里,它静静地躺在货架上,精美的纸盒包装,上面几个字“浴擦”,用来洗澡的。我笑了,笑它的模样,笑重逢的方式,笑物以稀为贵,我笑着,没带它走,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给我留条干丝瓜!”
干丝瓜千里迢迢地来到我的身边,儿子当玩具抛扔着,丝瓜种子奏着歌儿,是哆来咪发,还是嗦啦唏嘟?无从得知。“儿子,花盆里我们种上丝瓜,很漂亮的花,可以爬满阳台,我们还能吃到丝瓜。”我憧憬着。儿子喜滋滋地说:“好,我来给花朵授粉!”
种子在花盆里发芽,子叶探出脑袋,嗅到了春的气息,呼唤着,叶子一片两片相继冒出来,长出了须,沿着网,一路攀爬上去。早上起来,呵,又长高了,又长大了!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辨认方向,明明见须儿伸出栏外,似要逃离,转眼又收了回来,向上,一直向上。
我给不了水量丰沛的沟渠,给不了肥沃的土壤,也给不了足够的阳光。可我不断浇水,在土里倒上肥料,拔去花盆中的杂草。我期待花香四溢,我期待引来蜂飞蝶舞,如果,如果还能有萤火虫,我定不会用轻罗小扇扑,我由它,它可以任性,飞也好,吃也好,我都不管。
丝瓜藤攀啊攀,爬啊爬,搭成了一片绿荫,绿得透亮,绿得逼眼,可就是不开花,就是不开花。
我不该豢养了一株植物吧!可是,该给的,我都给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最起码会长个花蕾回应一下,一朵花都不开的丝瓜藤,我真是第一次见。我施错肥了?有可能。
好吧,丝瓜也尽力了,它给不了我花朵,给不了我果实,也给我一个夏天的清凉。虽彼此有遗憾,但终究两不相负,如此也甚好!
与母亲聊及此事,她叹了口气,我莫名其妙。
“如今的瓜菜种子,早已不是自留种,种子公司提供的杂交苗,品相好。可是,只能种一季,它们的种子可能不会开花,也可能会开花,却结不了果,相当于绝了后,所以,这些种子早被人弃之不用了。没想到你倒种起丝瓜了……不仅是丝瓜,几乎所有的蔬菜都是这样,高科技,唉——”我震惊不已。
我打开剩下的种子,和之前的并无两样,椭圆形,扁扁的,一层白膜,而它们却失去延续生命的能力。它们被遗弃了,毫不留情地被遗弃,连发芽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本是几千年自然的进程,所有生命都遵循优胜劣汰的规律,进化,流传。此时被人类强行改造,种瓜也得不到瓜。
丝瓜种子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拼命长,拼命长,即便不能开花结果,这是怎样的竭尽全力?是呐喊,还是狂欢?也算是报答我给了它生命的机会么?
我立在阳台,久久凝视这片绿。突然一阵风,丝瓜叶“呼呼”作响,似呜咽,叶尖滑过一颗水珠,晶莹剔透,跟泪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