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秋节过后，高华跟女友徐梅坐上她父亲的面包车，去往省城的大学。

他和徐梅是在大一的“同乡联谊会”上认识的。两人同属一个县，不同的小镇。老乡加上相似的家境，两人很快相识相知，走到了一起。

转眼已是大四，两人的关系也早已得到两家的默许。高华甚至每个周末都会去徐梅父母家的租房吃饭。

徐梅的父母在这座城市里打工。这次中秋节回去，顺便接他一起回家，一起回来。

徐梅的爸爸一路都在抱怨雇主的苛刻，装修的脏累。高华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车拐进了繁华的统一路，她爸又开始骂骂咧咧，骂那些超过他的豪车，“你们欺负老子的车破，有本事就撞上来啊。老子没钱，但有命奉陪”。

高华坐在后座，差点吐出来。他反感极了。他想不通为什么她爸总是一肚子怨气，他从来没有心里舒坦的时候，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的。

徐梅似乎看出他的不耐，对她爸说，爸，你就在前面路口把我们放下吧，高华晕车，我们走回学校就行。

下了车，徐梅说，前面就是夜市了，要不咱们去吃点东西再回学校吧。

他摇头，说，我得回去备课，周末我还得去秦舒家呢。

她知道秦舒是他带的家教学生，一个富家女孩儿。她家给出的课时费比一般人家高出几倍。

她不再说话，两人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她感觉高华最近有些不对劲，总是闷闷的，可是她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

此刻高华的心里却乱成一团麻。毕业在即，他想读研，系里也给了保送资格，但他知道家里烂包的光景，急需他出来工作贴补。他也想留在这里，不想再被人看不起，不想再被人踩在脚底下。

徐梅却不理解他，她一再催促他考教资，说，他们最好的归宿就是回到县城教书。

当老师有什么不好的？稳定，离家又近。她说。

可是他不想，他有野心，有一大堆的梦想要实现。他不想过一眼就能望到头，看到死的生活。他想出人头地，他想挣好多好多钱。

他喜欢这里的繁华热闹，喜欢这里宽阔干净的大街，学校旁边的公园都美得像是一幅画。

而最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赵晴上周跟他表白了。

2.

赵晴是秦舒的表姐。是他去年冬天给秦舒补课的时候认识的。

他第一次去秦舒家那天，下着鹅毛大雪。积雪没了脚踝，他在海边下车，海风直直打在脸上，就像刀子划过一样。走在路上，雪花急吼吼地往脸上脖子里钻，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来到别墅区，按响门铃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雪人。一位老人给他开门。

他一眼看到客厅的软垫上趴着一只哈士奇，它只抬头慵懒地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睡了。

他拍掉衣服上的雪，冰凉的脚感受着地板的温暖，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活得还不如一只狗。

时间长了，他们都彼此熟悉了，他也大概了解了这家的情况。

秦舒的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顾不上她，就把她送到爷爷家。她爷爷是退休干部，家里有保姆做饭打扫卫生。

老人很喜欢他。常常跟他聊天，有时候还会送他一兜水果，有时候天晚了，会留他一起吃饭，天不好的时候也会让司机送他回学校。

他很感恩，无以为报。一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逛到茶室，看墙面有些开裂了，就留了个心。下次再来，他就带来了从徐梅爸爸那里借来的腻子刮刀，铲刀，提桶等。他要把墙面给修补好。

这手艺他是跟徐梅的爸爸学的。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聪明又勤快，做得比徐梅他爸强。有时候他爸给人家抹的墙面起泡了或者开裂了，又不愿意返工，都是他去修补。

他专注又仔细，像是在创作自己的作品。墙面经过他的手，变得平整了，光洁了，像牛舔过一样。

赵晴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她歪着头，说，你真是个艺术家。

他吓了一跳，转过头，看见她在笑，嘴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这是他见到她的第一眼，脑海中涌出的一句话。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她是美院的学生，马上也要毕业了。她是秦舒姑姑的孩子，家境同样优越。父亲有好几家公司，母亲是省立医院心内科的权威。

以后的日子，他常常遇到她。有时候她在小区里跑步，有时候她在遛狗。有时候她在门口停车，示意他等一下，一起走。

她最喜欢听他讲少年时代的故事。上树掏鸟，下水抓鱼，夏天在树下挖蝉蛹，冬天在雪地里打滚儿。

她每次都瞪大眼睛听着，像个小孩子一样，不停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她单纯得像只小鹿。他常常心生羡慕，她多美好啊，眼睛永远闪着光芒，永远没有愁烦。似乎世间的烦恼永远与她无关。

他偶尔提起自己的境遇，赵晴笑笑，说，这有什么难的，你要想留校，我可以找找关系。你要想挣钱，那更好说，我跟我爸说一声就行。

他纠结了好几年的事，在她嘴里，就好像买块糖一样简单。

上个周末，他给秦舒补完课出来的时候，见到桌上的蛋糕，才知道那天是赵晴的生日。

老人让他过来，说，她父母不在，你留下给晴晴过个生日吧。

他不好推辞。

赵晴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说，今天我是寿星，我说了算，一起喝点。

他喝了不少，走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

开门，外面下雨了。赵晴给他找伞。

他换好鞋。赵晴站在门廊上，把伞递给他，轻轻地说，高华，你有女朋友吗？没有的话，考虑下我怎么样？

他以为她喝多了，在开玩笑，但她突然把头凑上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喜欢你。

他的心狂跳起来。还从来没有人跟他这样大胆地表白过。哪怕是徐梅，两人也只是心照不宣，顺其自然走到一起的。

3.

一周的时间，他觉得好像度过了漫长的一年，简直是百爪挠心。那天之后，赵晴没有任何动静。他想，那天她肯定是喝多了，心里有点放松又有点失落。

可中秋节的前一天，他正和徐梅吃晚饭，赵晴的微信过来了。她说，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也不给我回复，害得我这几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这个短信有撒娇，有暧昧。他感觉脸有些烫，赶紧删除了。

徐梅看出他的异样，问他，你怎么了？

他低着头，说，没事儿，吃饭吧。

徐梅又说，中秋节你去我家过吧，我爸妈买了鲤鱼，给你蒸着吃。

他摇头，说，不去，我妈就一个人，我得回去陪她。

她只转换了话题，说，你的教资准备得怎么样了，国庆节过完我就去中学实习了。你早点准备。

他说，我不想考了。

她说，为啥啊，以后咱一起回县城教书，不挺好吗？

他说，我想留在这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继续读研究生，以后留校。

她说，你疯了吗，你家是啥烂情况，你不出来工作能行？再说，当个老师有什么不好？

他也急了，他说，反正我就是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这里，我不想再回去过那种被人看不起的生活。

她说，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你不在乎不就行了？

他说，你说得轻巧。你知道我小时候过得多苦吗？我去人家借把镰刀，人家都不借，说，自己家没钱，还好意思出来借人家的。我跟我妈在地里收玉米，下雨了，人家开着空车从我家的地前面走过，就是不肯帮我们把玉米捎回去。我跟我娘在地里冒着大雨，把玉米一袋一袋扛在牛车上，拉回去的。那样的苦我真的受够了。我想挣钱，我希望留在这里，再也不回去。

她说，可是城市不属于我们啊。你以为你挣够了钱，就能变成城里人吗？不是的，在这里你照样是来讨生活的打工者，融不进去的。

他的心里翻江倒海。

4.

一天，他正在外面补课，徐梅给他打电话，说她爸又跟客户吵起来了。她爸甚至拿着刮灰刀挥向客户，要不是她妈拦着，他就冲人家头上砍过去了。

他忙不迭地跑去，给人家低头哈腰道歉，承诺一定把墙面重新粉刷，直到他们满意为止。

那天他干完活儿，回到徐梅家里。刚吃完饭，她爸就找了几个工友，开始稀里哗啦搓麻将。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将来的生活。

无聊，无望，无底。

他跑了出去。徐梅追了出来。

他说，分手吧。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徐梅倒是很冷静，说，你是不是喜欢上那家的女孩了？

他吃了一惊，用脚搓着地，不自然地说，那是两码事。不管怎样，我真的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她说，她是座金山，我是块泥巴。这是现实，我能理解。我知道，她能给你的，我给不了。但是她给你的，你未必能承受得了。你怕回家让人看不起，那你跟她在一起，就能被她家人看得起吗？她的家庭能接受你吗？

你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进了另一个牢笼。

他说，她可以实现我的理想。

她说，没人可以实现别人的理想，除了自己。

她走了。回去的路上，她看到广场上坐满了谈恋爱的人。他们倚靠在一起，畅聊着未来。

就像当年月光下的他和她。

她再也跑不动，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毕业前夕，她收到他的信息。她知道他已经顺利保研。他离他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他在信息里说，你这里还有我的东西。

她说，方便的话，请寄回我父母那里。

他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不清楚。我们，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