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校舍的窗外,是科罗拉多广袤的原野, 和远处洛基山脉的冷硬线条。眼睛看久了,会失去准确判断空间和时间的能力。
雪片无声飞舞,远山空自朦胧。
屋里暖气烧得旺,窗口能看见丝丝升腾的热乎气。
哈尔滨也在下雪吧。家里的暖气也像这样旺吧。
哈一口气在窗子上,像小时候一样,写上名字。 我的,我弟的,我爸的,我妈的,我姥的。画桃心,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空间在指尖。时间在眼前。
记得刚来的时候,扔下行李,打开窗户。豁!这一望无际的旷野啊!皑皑白雪的远山啊!
敞亮!通透!
要不为这口敞亮通透,我也不会费这么大劲,在职考的美国博士。
终于不用再答应科室大姐日复一日的问话了:“夺大岁数啦?害挑捏?”
不用总躲着老姑赤胆忠心的提议了:“你这个气止,不穿貂可惜了! 我们单位哪个大姑娘妹有一身貂哇? 贵气!暖和!那雪花子,沾上就能化咯!”
不用忍耐我爸有意无意地提点了:“老柳家内二小子,倒腾买卖能挣不少,开上大宝马了。 上学那前儿比我们姑娘可差远儿了……”
不用假装应付我妈老实巴交的唠叨了:“在单位,在社会,得低眉顺眼儿,得服从领导,得团结同志,英咂,别争,咱得知道样着人……”
家。哈尔滨。 坚硬的冷,和窒息的热。嘈杂无序,让人闹心。
我就是有点儿舍不得让我姥受委屈。 可总听她念叨:“英砸,姥寻思还能不能抱上重孙子……”, 我还是想逃,就想到个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地儿,能从肚窝子里往外痛痛快快喘口气儿。
窗外雪还没住,四野无声。
厨房里,琼安娜不知道在忙乎啥。
当初网上找室友找到一上海人,我心里可真捏把汗。
南方人,上海人,上海大龄女博士。 怕是不好处。来晚了,没别人了。 就她吧,先处着。
记得头回去超市买东西就让我起急。 好家伙,从没出国就查好COSTCO攻略了,这一通精算,恨不能一次购物把所有便宜全占了。 我买了两桶牛奶,特价大包装。 我一人喝不完啊,就直接拎一桶分她了。 她倒好,非要给钱。 都什么毛病? 啥钱不钱的? 我们哈尔滨人没那么算的。
好么,我一说不要钱,这琼安娜还来劲了,非说第二天早起让我等着,她给我做早餐,还情。
我记得很清楚。 不说请我吃早餐还好,一说定了,我连头天的夜宵方便面都不吃了,专门空出肚子等着,那天早上饿得连懒觉也没睡。
到现在我还忘不了我当时的震惊之情! 对着那只精致的小碗儿,看着里面拇指盖儿大的小馄饨,数来数去,我的妈呀,整整10粒! 就算那飘着油花和葱碎儿的鸡汤再鲜再美,这也不够我塞牙缝的啊! 无奈看着琼安娜吹弹可破的小脸蛋,等着一万句赞赏的小眼神儿,我保持镇定,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瞬间吞下一碗,连声赞赏:“好吃,好吃。” 眼睛越过她,瞟向炉子上的锅。 不是我吹,这样式的我能吃8碗。 琼安娜自己留的那一碗,也让给我吃了。 琼安娜一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吃下每一口,一边喋喋不休地介绍这种上海美食的全套流程。 那家伙,简直一夜别睡了,才弄出来的这两碗天地精华。
不知不觉都快过了大半年了。 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琼安娜就成了屋里伙食担当了呢? 我都快忘了……
是了。一定是因为那个事。娇弱美丽的琼安娜,曾经在项目组里受同组白人女生的欺负。 我不一样,我彪啊! 所以瞅了个机会就帮她出头。开头还飙英文,后来直接拿东北话,给那bitch骂急眼了,找教授了,就那样我们也没怂。 从那以后就没人欺负琼安娜了。从那以后也没让我做过饭了,也许主要因为我做的确实太难吃。
琼安娜喜欢做饭。做的饭虽然是南方口味,又清淡量又少,有时候还甜不叽的,但是在这中西部的清冷之境,但凡能吃上一口现成的中华美食,谁TM还管啥口味不口味的! 唉,什么都好,就是量少,还过分精细。
哪像我们哈尔滨! 早起谁家少说不整三个菜? 南方的咸菜榨菜辣酱腐乳那些,搁我们那都不算菜。 我高考内年我妈为给我补营养,早上都样我吃棒子骨,小鸡蘑菇,锅包肉! 我爸一高兴,早上都能陪我整两盅。老白干的甜香,我妈做的菜香,配上东北大米的饭香,能香死人。
可真香啊。
真香……咦?
我嗅了嗅鼻子,真的是米饭的香味儿。
这琼安娜,怎么这个点焖上米饭了? 才下午3点呢?
我离开窗口,懒懒地走向厨房。 但见琼安娜扎着围裙,头发高高束起。 她忙着说:“英姐,快点快点,来帮忙呀! 蒜要剥皮捣碎,虾要去肠线,餐具要洗干净,红酒要打开醒,羊肉卷要拿出来化冻! 今天是除夕,攒们吃涮羊肉!我跟小李她们借的炉子! 等一歇国内要吃年夜饭了,我们要快点啦!”
台面上的电磁炉烧得通红。 锅里的白汤锅底即将沸腾。 菜叶,午餐肉,粉条,豆腐都已经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 琼安娜低着头,一面向小碗里倒芝麻酱和麻油,一面说:“亚超的羊肉卷今天打特价,好便宜啊,我买了好几盒! 豆芽很贵,我咬了牙还是买了一包,起鲜嘛! 米饭烧好了。 夜里饿了再煮一点速冻水饺和汤团。 你们东北过年要吃饺子的对吧? 我们吃汤团的呀。”
我眼里一阵潮热,低下脑袋一边剥蒜一边说:“亚超的账单你留了吧?那什么,别忘给我AA。”
琼安娜着急解释说:“哦哦。不是要和你算账,一起过年嘛! 马上桌子摆好了要和家里视频的。过年嘛,不能寒酸,我姆妈看了要掉眼泪的!”
我说:“是啊。要过年了,可真好啊。”
哈尔滨真的在下雪,和科罗拉多的雪一样大。
家里还是一大桌子菜,一大桌子人。
我爸端着老白干儿,脸儿红红的,冲我举杯。
我妈还是那么唠唠叨叨地嘱咐个没完,问我,过年都有啥吃的。
我老姑给我买了一身貂,拿着手机里里外外照了个遍“瞧这毛色,这做工,啧啧! 我给你邮过去!”
我弟冲我嚷“姐!你那能看着春晚不?”
我姥不说话,光冲我招手儿。她背脸悄悄抹泪,以为我没看见。
那头琼安娜也关了视频。她红着眼睛,与我相望着。 我轻轻地说:雪停了。
看那窗外,在科罗拉多的辽阔雪原,在那视线的尽头,一只雄鹰翱翔天际。
琼安娜喃喃地念起: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我侧头看着她,她的眼睛坚定地望向窗外。我也转头向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眼泪毫无保留地流下脸庞。
两个人的声音汇成一股,朗声齐诵。中学时代背书,岂可这般豪迈!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俩气息起伏,咧嘴大笑。
端起红酒。
我说:老妹儿,过年好!
她说:阿姐,古昵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