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国正哥对霞嫂说,娘的腿不好使,在山里转了两天,歇一夜明天不知会咋样呢!明早上你多做一碗给娘送过去。
霞嫂端着热气腾腾的饭和烙饼来到婆婆的大门口,门上却挂了锁。霞嫂觉得奇怪:因为婆婆多年来一直都说腿没劲儿,拉不动。让她去看医生,她又说其实也没啥毛病,就是年龄大了不太想动。平时四门儿都不出的。于是就问邻居三奶奶,三奶说你娘说想去地里转转。她匆忙回去告诉国正哥,他们就朝着三奶说的方向去找。原来大母正朝着大伯的坟墓走去。国正哥也觉得有点儿奇怪,就和霞嫂悄悄地跟在大母的后面。心想“娘不会是要把看汽车拉力赛的事儿告诉爹吧?……”
国正哥想起了28年前的事情:
当时姑父在平煤是个领导,全家都在矿上上班,还给国正哥找了个矿上的差事。
表哥家生了儿子,没人带,为表示感谢,大伯母就让女儿秀琴,也就是国正哥的妹妹去帮姑姑看孙子。不料秀琴竟与一名矿工好上了。按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应无可厚非的事,可关键是男方是山里人,虽说观音堂没出宝丰县,可在当时听起来却是非常遥远的。更何况他家还是罗顶的,据说是在观音堂的最里边。大伯一家坚决反对,就苦口婆心地轮番劝秀琴说“山里恁远,交通不方便。山路可不好走:走路骑不成自行车,干活拉不成架子车,收个庄稼都是肩挑背扛的。你身小力薄的能行吗?俺们可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以后俺们要是老了,想去看看你翻山越岭的都去不成。等你以后有了孩子,想回来也不是恁方便了。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可秀琴姐就是听不进去,无奈大伯就让姑父姑母来做她的思想工作,可秀琴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知迷不悟。无奈之下,他们就把秀琴叫了回来,国正哥把她痛打了一顿,从此不让她再去矿上。本以为把他们隔开就可断了她的念想,谁知几天后,秀琴竟不见了,大伯还以为她又去了矿上姑姑家,结果一问才知道,不仅秀琴没在那儿,那个男孩儿人也不见了。显然他们私奔了。大伯气的垂胸顿足,一连声地埋怨大母:都是你生的好闺女,把咱老李家的脸给丢尽了。大母也是痛哭流涕:死妮子,没想到你会镇大胆,这叫我以后咋往人前站呢!过好过赖都是自己找的,有本事永远也别回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过了几个月,气渐渐消了一大半。俗话说闺女是娘的小棉袄。 当娘的还是心疼闺女,几个月后,大母就和大伯商量,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早晚都是人家的人,离家远近也不会天天守在身边儿,闺女毕竟是一门亲戚,所以就求大伯去山里走一趟,看看秀琴家的状况。大伯执意不去,可禁不住大母软磨硬泡,哭哭啼啼,就答应了。
大伯去了三天,终于回来了。大母问大伯见到秀琴没有,大伯不答话。只说了句快打盆热水来。大母端来一盆热水,大伯脱掉鞋子,脚底板上全是血泡。大伯泡了脚倒头就睡。大母看大伯的表情也不敢多问。大伯睡了两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第三天,大母又试探着问山路是不是不好走?大伯铁着脸说岂止是不好走?山里人根本就不论理(里)!大母问啥意思?大伯说山里的“里”可不像咱们平地的“里”,说是十几里走起来却如几十里,眼看就在眼前,走起来却远哩很。大母问她家咋样?大伯说除了两间石头磊的房子外,啥也没有。大母又问她家院子大吗?大伯说院子大哩很,她们一家就住了一座山头,狼把她叼走都没人知道,因为周围几里都没有人家。想要人救她都难。
大母听了气得直跺脚:“死妮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以后有你受的罪。”骂归骂,心里却是又担心又心疼。
大伯从来没走过山路,这次来来往往走了几十里,心里又生气,本以为歇两天就好了,谁知他再也没有站起来,半年后就去世了。
当时有人提出通知秀琴,国正哥极力反对:还不是她把爹给气死的?!她敢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秀琴听说了,吓的也不敢回娘家,一晃28年就过去了。
毕竟是当娘的,就这么一个女儿。多年来,大母日思夜想,既心疼秀琴在婆婆家受罪,又恨她不争气,更觉得她的行为给家里带来了耻辱,使自己在左邻右舍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平时总说自己腿疼,很少到人前去。想闺女又不敢说,生怕孩子媳妇说她没把女儿教育好。想极了就偷偷地抹眼泪。
突然有一天,一辆车停在了大门口,下来了一干人,原来是秀琴带着孩子和媳妇回来认亲来了。一进院子,秀琴就喊娘,大母认出是秀琴时,母女俩就抱头痛哭。国正哥和霞嫂听说秀琴回来了,也慌忙赶了过来。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是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又经历了这么多年,气也早消了。
秀琴说:“这次回来主要是请你们去看汽车拉力赛的。”
大母一听要去观音堂,就不高兴了:“您爹当年是咋死的?自从去了一趟观音堂,回来就累倒了再没有起来。我如今都七十多岁的人啦,还能走山路?”
秀琴笑了:“娘,坐车去的,不用走路。”
大母执意不肯,国正哥就说“娘,秀琴打老远回来叫咱们,就去吧。拉力赛是全国性的,形势可大呢;再说趁现在还能走得动,去秀琴家认认门儿,只当出去旅游哩。”
一圈儿人好说歹说,大母总算同意了。
秀琴的儿子开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他们下了车,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大院子,大门上一个鎏金的大匾额映入眼帘,上面写着《幸福农家乐》。进了院子,抬眼望去,院子里的地面有点斜坡,四周都是房子,房前是一排溜竹子,院中有一个大水池,水池里种的是睡莲,手掌大的叶子肥肥绿绿的,把池子里的水罩的严严实实,上面开满了红色白色的花朵。煞是好看。整个院子看上去非常雅致。秀琴领他们去各个房间参观,原来都是餐厅,几个女人在忙活着收拾各房间的餐桌,院子里还有几个女人在忙着摘菜剥葱洗餐具,大母对秀琴说:
“都是自己人,咯住费这些事?随便在家做点儿就行,还用来饭店?”
“ 这就是俺家,我在家开了个农家乐。”秀琴说:“她们都是来帮忙的。走,我带你们去房后山上看看吧。”
他们出了大门,绕到房后, 放眼望去,山上全是树:花椒树上一串串果实红不丢丢;柿子树上挂满了红灯笼;一丛丛酸枣树上珍珠玛瑙满枝头。看下面:一条小溪水汩汩地流;一簇簇野菊花香气幽幽。抬头看,蓝天碧透白云悠悠。大家一边走一边不住地赞叹着山里的空气真好。这时忽见一只大公鸡从脚边的树丛中扑愣愣飞去。大母说“秀琴,这是野鸡吧?”秀琴说“娘,这是我养的鸡子。有几千只呢。全是散养的。地方这么大,让它们跑着吃虫子,体骼健壮,还不容易生病。这是我农家乐里的特色菜呢。”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东西呲溜一下窜到树上去了,大母说“山里的野兔和家兔就是不一样,尾巴恁长,还能上树。”秀琴的儿子说“外婆,那不是兔子是松鼠。”弄得大家都笑了。霞嫂拽了一下大母的衣服角悄声说“娘,不知道的别乱说,让人家山里人笑话咱。”一句话又把大家逗笑了。
待了一会儿,大母把秀琴拉到一边说“琴,当年您爹是不是骗我哩,他说您一家就住了一个山头,荒草糊坡,连个树卯子都没有,家里就两间房子。”秀琴笑了“娘,爹说的都是实话,当时确实如此。后来路通到了山里面,县里要求因地制宜种植果树和花椒树发展经济。环境好了,游客就来了,我于是就盖起了房子建起了农家乐。”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起来了,吃过饭,秀琴的儿子开着车来到了汽车拉力赛现场,他们找了个视野最好的位置等着赛事的开始。突然他们听到了几声炮响,有人说开始了,话音刚落,就一前一后过来了三辆贴着黄色标签的车,过去之后,后面的赛车就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每辆车后面都带着一股烟尘,一转眼就不见了,仅几秒钟的功夫,一股股烟尘就在另一个山头的那边升起了。这时听到有人喊了声“诶,这个车里的司机是老外啊!”大母自言自语道“连外国人都来山里了!”接着就问“用这个速度从咱家来这儿得多长时间?”秀琴的儿子就说“要用这速度的话几十分钟就到了。一天可以来来回回十来趟呢!”
“喔。”大母若有所思。
“老头子,”大母的话打断了国正哥的思绪。“我去了秀琴家,她家现在过哩可得劲了。吃哩住哩都不用发愁,还开了一家农家乐,盖了好多房子还买了车;再也不用担心她会被狼叼走了,因为她们那里天天都有好多旅游的人,连外国人都去那里参观旅游赛车呢;现在路可方便了,到处都是新修的水泥路,村村都通呢,一直到她们家大门口。你要是活着该多好,几十分钟就到了,再也不用翻山越岭走山路了;咱一家总算团圆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着秀琴了呢!”大母说着就哭了。
霞嫂上前抱住大母的肩说“娘,您让俺好找呢,原来是到这儿来了。”
国正哥走上前去对大母说:“娘,您就别哭了,”
大母拭了下眼泪说“我哪里是哭?我这是高兴哩了。”
国正哥说“都怪我当年说话太狠,吓哩秀琴这么多年也不敢回来,害哩你想闺女想了这么多年,为她担心了这么多年。”
大母说“这不怪你,咱们都是为她好。要不是政府想地周到,把公路修到山里去,哪儿有人去山里玩?没人去山里玩,她能开农家乐?要不是开了农家乐,她能过得这么好?说到底还不是党的政策好!山里人才过上了好日子!”
霞嫂笑着说“诶,咱娘看了一场汽车拉力赛,思想境界也提高了,说话都上刚上线了!”
国正哥说“山路通了,车轮子就跑哩快,心路通了,脑子自然也转哩快了!”
大母在国正哥的背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说“死孩子,又来笑话您娘没文化!”
娘儿仨的笑声在田野里回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