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做过一个到现在为止都记忆犹新的梦。

梦里面，观音菩萨告诉我，我的太奶只剩两年寿命了。

醒来时我一身冷汗，连忙拨通了太奶家的电话，直到听见她一声“喂？”时，这颗心才安顿了下来。

那时候她身体还很健康，我莫名其妙地做了这样的梦，不想和任何人讲。直至她去世之后，我反反复复地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它像一个悲伤的暗示。

暗示我无论多希望她能一直活在人世，都终究敌不过生老病死。

二

陪我长大的人是她。

那时我的父母大多奔忙于他们的工作，爷爷奶奶操劳着琐碎的家务，所以便把照看我的任务交给了家里年龄最大的老人，也就是我爸爸的奶奶，我称呼她为“太”。

小时候我最常做的就是让她背着走。上街的时候装腿疼让她背；午睡时让她背；和院里的男孩子赛跑时跌倒了让她背......她背着我去买菜，哄我睡觉，带我去涂红药水、紫药水......

那个时候她也是个快70岁的老人了，记忆里却没怎么见过她的白头发，身体硬朗的不得了，走起路来我在她的背脊上都能感觉到风。

当时我还对自己的演技沾沾自喜，长大了一点便知，这都源于她对我的宠溺。于是后来的把戏就变为了我四处躲藏，偷偷看她找我时焦急的样子。

三

小时候我是一个“眼泪包”。

院子里的小孩儿中属我最小，又因为大多数都是男孩子，在一起玩就免不了磕磕碰碰。

到了夏天，我几乎是天天“挂彩”的，疼得我走不回去，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寻声找来，既不训斥我也不会说安慰的话，更不会阻止我再去和他们疯玩儿。

我听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跌倒了不要紧，爬起来就好了。

渐渐地，我不再因为疼而掉眼泪，也学会了自己默默处理好伤口。

四

她没读过几年书，但是很喜欢看书看报，毛笔字也写的十分好。

我们常常窝在她的小屋里读各种各样的故事书，有时还练一些毛笔字，但她从没在学校的课本上逼迫过我。若是我快开学了还没完成口算作业，她就会催促我先去睡觉，等我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就会发现剩下的几页已经做好了。

她总说，小孩子留那么多作业干嘛？会了就可以。直至后来我读初高中，每逢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总是先问我学习累不累，却很少问及我的成绩。

对于“别人家的孩子”，她也从不会去攀比，在她心里，我就是最优秀的。

而在这一点上，我的努力有愧于她。

五

她做过好多衣服给我穿。

夏天时是短袖，小裙子，甚至还有唐装。冬天就是织毛衣和围巾。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儿，我穿的衣服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就算脏了也从不担心会被家长骂。每每听到同学的赞美，心里都乐开了花。

直到现在提起她，我的心里都满是满足和骄傲。

六

读完小学以后，我回到了自己家，不再和她朝夕相处。

每逢周末和节假日我都会去探望她，我知道她也在心心念念着我。

她的屋里有一面专属于我的“身高墙”。每次量出我比之前高了，她都会特别开心，笑不拢嘴。而就在她盼着我长大时，她也在变老。她的背开始佝偻，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说话越来越吃力，常常只是静静地听我说。

到后来，她的听力也开始下降，不过无论我说了什么，她都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看着我的眼睛。

她一直都是最相信我的人。

当时无论是对于生命还是死亡，我都没有过多的认知，只是一股脑儿地认为我的太奶一定会长命百岁，至少也会看到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结婚。

我会赚好多好多钱来孝敬她，带她去吃美食，去看大好河山，送她漂亮衣服，就像她曾经给予我的那些。

我一直这么坚信着。所以即使她生病住院，我也觉得她的病很快就会好；即使她卧床不起，只要她跟我摆摆手说没关系，我就真的认为没有关系。她可是走路带风的老太太啊！

七

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是在高考结束之后。

因为害怕影响到我的考试，她让家里人对我隐瞒了这个消息。等到我再想去见她的时候，我们一起住了10年的房间空了。

我的故事书还摆在窗台那里，因为很久没人动过已经落了灰。身高墙上的印记参差不齐，我比了比，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点，回过头时却再没有迎接我的熟悉的笑容了。

床头是一袋大白兔奶糖和几包干脆面，我小时候一直爱吃，她也就一直备着。

她心里的我，一直都是那个爱哭的小不点子。

我的心空荡荡的，喉咙里好像卡了一个鸡蛋，咽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

走出那个门槛的瞬间，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八

16年秋天，我一个人逛平江路，偶遇到好多在卖白兰花的老奶奶。

她们面容慈祥地询问每一个过路的人，问到我时，我礼貌地摆摆手说“不用了，谢谢。”

这时，我看见了一张和记忆里的太奶很神似的脸，那一瞬间我怔在了那里。

她于我擦肩而过，待我回过神时，她已消失在人海。

我好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把她手里的花都买下来。

“我真的想您。”

九

那年她身体欠佳，总是和我抱怨说想出去转转，晒晒太阳。让我来年春天一定要陪她一起。

我说好，等到来年春天，你的病一定就好了。

她一直都特别相信我，可这么一等，就等完了她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