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喜是1986年出生的。名字是他爹妈自己取的,因为着实打心底里欢喜不尽。可是,回马庄人却不这么看。有什么好欢喜的呢?那时候的计划生育政策还没放开,万喜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姐姐,他爹妈还没到法定的允许生二胎的年龄,所以多少还是要罚点超生费的。可是,他们家那家徒四壁的样子,多的不说,连拿出个三五佰元也是一件比上天还难的事。对他们来说,养一个孩子已经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了,何况又来一个,将来上学读书,那学费生活费哪里拿得出来呢。
回马庄人的担心也不是毫无道理。因为万喜他爹万发确实不像是一个能发达起来的人。他们家族本是从外地逃难来的,原本就毫无根基,再加上万发兄弟姐妹一大帮,能活命就是幸运,谁也没受过什么像样的教育,上过几年学就回来帮忙挣工分养活下面的弟弟妹妹,基本上属于自生自灭的那一类。幸运的是那时候男女比例还恰当,上面的几个弟兄都还结了婚。两个小兄弟出生晚了几年,年轻的、不年轻的女性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他们就至今还是单身。万发过的是最顺乎自然的生活,春种秋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营生,可惜的是那几亩地也是薄田,一家三口时连糊口也不宽裕,何况现在三口变成了四口。
别人的担心是别人的,万发一家却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万发和他老婆都是那种只要下顿还有米下锅就能万事不愁的人。生了儿子,满月时亲戚朋友多少送了些“祝米”来,所以,他们家从万喜出生之后还真是欢天喜地,笑声不断,歌声不断。万喜最初还真的是在欢声笑语中长大的。会笑了,在长牙了,会爬了,会走了……转眼一个健健康康的白胖小子出现在回马庄人面前。万喜和他姐姐的眉眼、皮肤都随他们的妈妈,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要是穿上一身像样的衣服,不比电视上那些娃娃差。穷归穷,万发其实也长的不错,如果喝上一点酒,他会兴奋地说起年轻时煤矿上的小梅——一个负责过磅的漂亮职工对他有过意思。也许是吧,小梅早就调走了,这种事也没有谁去打破砂锅问到底。万喜和他姐大多数时候是穿别人家孩子的旧衣服、旧鞋子。那时候煤矿上职工们的生活相对富裕一些,毕竟是有固定工资可拿的。自己孩子有没穿破又显小了的衣裤和鞋子,扔了可惜,就会慷慨地送给万发。万发夫妻俩都不嫌弃,孩子浑然不知世事,自然也不会嫌弃。可是也有人不愿意给。后屋邻居家的儿子比万喜大三岁,有一回娃他妈说好有一双胶棉鞋小了要给万喜穿,可第二天又改口说那鞋子不小心烧了个洞,拿不出手了。其实那鞋并没有坏,是那家男人知道后阻止了,他瓮声瓮气地对自己的老婆说:“他们也配!你不要去沾了他们家的穷气儿。”没有这双鞋,万喜也没有打赤脚,他妈自己动手给他缝了一双,穿着也暖和得很。
万喜就这样不知不觉长大了。可以和姐姐一起去打猪草了,可以上山扛一根大树枝回来了,提得动半篮子玉米棒子了。爹妈倒也不拿他当宝贝,只要力所能及的家务、农活都吩咐他去做。万喜比姐姐还灵光,所有爹妈吩咐过的事情,下次他就知道该怎样去做。而且人也安安静静的,和和气气的,一说话就是一副笑模样,露出满口白亮亮的牙齿,怪招人怜爱的。万发现在欢喜归欢喜,可是发愁的日子比以前多了。因为孩子们上学了,那时候还不免学费,两个孩子一年的开销加起来也得几百上千,最远只到过镇上的他半辈子只知道在土里刨食,到哪里去挣这么大一笔钱呢?每到开学的时候,万发就要跑去给校长说情,让他先欠着孩子们的学费。然后有半年之久,他要为偿还这笔债务而奔波,而劳碌。有时候是给煤矿上的某个小头头说说情,讨一点活来干干,维修房屋上的某处破损、聚拢一堆修路用的石头、搬运一些又重又脏的货物比如水泥……那时候的工价极低,而且还有人从中克扣,干个半天一天的,能挣个八块十块的就算不错了。就这样慢慢挣、慢慢攒,往往是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万发才能去学校把这学期的欠债还清。下一学期再开始这样新的一轮循环。
万喜能挣钱了以后,也使劲儿去自己挣。他那时唯一能靠自己的劳力去换钱的事情是采茶。村里上千亩的茶园要的是帮手,特别是在春夏两季。春季茶叶发芽之后的每个周末,万喜就和姐姐、妈妈一起去茶园采茶,他手脚伶俐,有时候竟然比她俩还采得快。他还知道心疼妈妈和姐姐,带的一大壶水,他总是等妈和姐姐都喝过了才肯喝。看得在一起采茶的婆婆妈妈都羡慕不已,万喜他妈心里也乐滋滋的,嘴上却说:“穷家的娃儿早当家嘛。”在学校里,万喜从来不惹事生非,倒是个热心肠的人,哪个同学要帮忙,只要能帮,他从来不会冷眼旁观。老师的评语本上每次都会写上“助人为乐”、“勤奋向上”这样的词儿。虽然成绩中等,万喜的人缘却从来都不差。有时候还会有邻村的同学来串门儿,万发两口子总是会留住那同学在家吃上一顿虽然简单却是真心实意的饭才肯让人走。
念完初中,万喜考上了县里的职业高中。这时候的学费已经涨到一学期好几百了,加上寄学的住宿费、生活费,对于一般家庭来说也是一大笔开支了。而且县上的校长谁也不认识,万发不可能再去求情缓交学费了。不想让父亲为难的万喜收到通知书后就对万发说:“爸爸,我不想上了,我要出去打工。”万发不说话,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算是默许了儿子的决定。从此万喜就开始了他自个儿的也是若干同龄人都在走的打工之路,在一个乡亲的带领下,坐上火车去了广东。进过纺织厂、制鞋厂、电子厂,挣的钱不多,每隔一段时间就按时给万发寄一些回来。万发的日子再次过得轻松舒适了,虽说不上富裕,可是平时手头要买个种子农药的、走个亲戚什么的,也随时能够应付。以前万发有时候自己也接受一些别人给的质量不错的旧衣服,万喜开始寄钱回来之后,有人再给他也不要了,说是儿子叮嘱了让爸妈没衣服穿了就去镇上买新的,要感谢别人的好意但是不能再收衣服。万发说这话时腰杆似乎也比平时挺得端直一些了。
刚满22岁那年,万喜回家过年时就带回来了一个眉眼俊俏的青海姑娘,是他们自己在厂里认识并恋爱的。回马庄人好多人的眼睛这下都瞪圆了,他们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村里比万喜年龄大、家庭条件好的单身汉都还有一大把呢,这个胡子还没长几年、家里什么都没有的毛头小子居然就准备结婚了,真是岂有此理。接着,那些心理不平衡的人也自我安慰,这个姑娘来看过“人家”了肯定不会再来下一次了,现在的姑娘都不愁嫁,到哪里随随便便找一个不都比万喜家庭条件好啊。可是,他们猜错了。第二年夏天的时候,万喜就回来和青海姑娘领了证,举行了婚礼,而且,女方的父母也从老远的地方赶来了,对万喜的家境并没说什么不满的话。结婚后,小俩口继续出去打工,老俩口也继续在家种地,倒也乐乐呵呵。结婚第二年,青海姑娘和万喜回来时就有孩子了,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在镇上的医院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只看得回马庄人更加艳羡,特别是后屋的邻居,当年怕沾了他们穷气的那男人,更是眼睛红了好久,他家的儿子比万喜大三岁,请了多少媒人,没一个说成的。在农村,小伙子只要一过三十,基本上就没什么希望再说上媳妇儿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他家有高楼大厦,却引不来一个儿媳妇;万发家那样几间鄙陋不堪的瓦屋却是如此人丁兴旺。
万发家果然是人丁兴旺。万喜在外面学会了房屋装修,这活儿虽然苦一点,可是这年头总有盖不完的房子,做不完的装修。所以他的活儿越干越好,工资自然也越来越高。他们在儿子半岁时就把他留给了父母在家带,又到城里挣钱去了。这次万喜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盖一栋宽敞的房子,给父母住,给自己和老婆孩子住。在农村盖一栋楼房现在也得二三十万才行。万喜不怕,他和媳妇儿有两双手呢。儿子在老家健健康康地长大,爹妈却一天天眼见老了下去,他现在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2016年,万喜终于实现了盖楼这个目标,而且,超出了几年前的预算,媳妇儿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次条件更好了,他送媳妇儿去县医院生产,一家人都喜气洋洋。他们的房子又大又轩昂,很是引人注目,有外乡人经过此地,走在路上会想这是哪个有钱人,房子建得这么漂亮。当然,万喜也不是没有遗憾,他盼望二胎是个女儿,他遇到过去的老师会说自己书读少了,现在有些图纸琢磨起来很费劲儿。“不管怎样,孩子们将来要多读点书”,万喜这样和别人说,也这样和老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