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童话

/眠在四季的飞鱼


他偶尔会在那个阅览室里看见一个小女孩儿。

脑后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散落下来。从后面看起来,光滑又整洁。光线下,那一丛黑色的瀑布没有一丝丝溅射出来的水流。

她有固定的区域——大概是坐在窗边的罢。但没有固定的位置。他不是很经常来图书馆,但每次只要前来,女孩儿总是在这儿。所以他就惯性地认为,女孩儿应该是这里的常客了。

“也许是某个这里大人的女儿吧?”这样简单不过的想法,让他不断尝试压制下最后一点对女孩儿的猜想和关注。他每次只习惯坐在阅览室门口的小沙发上,看书到打瞌睡。

每次他都是自然而恍惚地醒来。如此一样倦怠又衰颓的过渡感,让那种时间的孤独,在他的心里慢慢与日俱增了起来。但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能一个打盹,继续持续到椅子归位,周围的人都收拾桌面的场景了。而是面对的一个,看似时间静止,周遭一点变化都没有的空间。

短促地醒来,让他由忧郁开始进入焦躁。

于是他开始重新把目光投射向,远处窗边区域的座位。开始了一场寻觅的游戏……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想到,去寻找女孩儿当下的位置时,这种疲倦与错落,就可以被神奇地取代。

起初他并不愿意挪动身子。身体慵懒地靠在椅子背上,背过身就这样观察。经常也会找不到女孩儿的身影;或者一会儿,随着那里的影子,在光滑地面上的挪动,他满怀着期待——

要么是其他人员。

要么就是她。那个矮小的身影。他远远地看着,她蹦蹦跳跳,或者小脚轻挪地从书架之间的间隙穿过去。

而每当后者情况出现的时候,他身体与大脑里携带着的,那些压抑的疲惫的细胞,一下就代谢隐迹了。

他就这样注视着,捕捉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是他发现,不知道为的是让自己更加地清醒,好维持基本的运作;还是为了观察这个小女孩儿。

也许他应该去认识一下的。但这种荒唐的想法出现时,他发现找不到任何能够解释自己这样热情的动机的理由。往往下一个瞬间,他就会这样尖锐地自责起来:

——喂,这样虚伪又激进的方式,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呀?

有一天晚上快要闭馆的时候,他特意留到了最后。他不知道小女孩儿走了没有。于是他踟蹰在门口,翻着手机,或者在附近的几个书架之间,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因为偏僻从而序号混乱的各类书籍。

然后他终于像是败给了等待的煎熬——锁上了手机锁屏时间的显示。然后小心翼翼地朝着窗边的区域走过去。

已经没有人了。果不其然。他有些急切地开始在每一张桌子的面上,和椅子上,搜寻着女孩儿可能遗落下来的痕迹。但无疑,他这样经过了几张桌子之后,发现这样很弱智。

他自嘲地扔给自己一个微笑。望了望门口,零零散散的几个工作人员,和负责人围在一起还在商量什么。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于是转身,一头扎进女孩儿经常去的那几层书架之间,开始抬头蹲身地浏览。

结果全都是童话书嘛。他有些恍然,又有些失望地想到。小女孩儿不是为了童话书,干嘛来这种地方?真是的。

他又看了一眼门口,工作人员中还出现了几个玩手机的人,说明负责人最后的总结应该还比较无聊,还比较长。

于是他开始看着这些书的名字。《一千零一夜》、《吹牛大王历险记》、《格林童话》、《没有风的扇子》、《夜莺与玫瑰》、《查理与巧克力工厂》……再往后,琳琅满目的序号中断在了某处。

他闲着没事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发现被借走的是《睡美人》。右边的那本,是《银河铁道之夜》。他稍微愣了下,然后发现再右边就全都是东方童话了。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取下《银河》之后,带着它走了几个书架,放在了一处与童话书籍毫不相干的书架上。

突然前台的工作人员最后放出了一声询问。他急忙反应过来,整理了一下背上的背包,然后朝着门口快步地走出去。

第二天他带着些许期待而来,继续坐在原先的小沙发上。本来这一次的视野非常好,因为小女孩儿正好出现在书架通道,正对着的椅子上。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侧着身子津津有味地读着。

他突然发现这一幕后,那种往日的疲倦似乎被一种东西重新撕碎,然后杂乱暴力地揉合在一起,成了一团由美丽的碎片组成的一种丑陋的的整体。随之的那种愤怒,却在他的脸上浮现成了一种难言的落寞和不堪置信。

他带着那份怀疑,朝着昨天的犯案现场走去。发现,《银河》果然是不在了。

他偷偷朝着小女孩儿所在的方向看去,试图确定那本书的样子。但还是无法看清。就好比像是一场自以为华丽的魔术,不料在座的观众们却早都猜透了一切的手法。

连残存的一点自恋都被委婉地打碎,落成原封不动的泡影。留在原地。

他抿了抿嘴。有些踉跄地走回自己原先的位置。

夜幕慢慢准备睡下,偌大的阅览室重新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如法炮制着昨天的做法,把一本书重新又藏了起来。

同样地,像是死循环一样,那本模糊的书伴随着消失的魔术物件,重新上演。

但他反而却没有再抓狂。取而代之的,徒劳却重新温柔地抚上了他的心脏。他发现这个位置,已经不知不觉离女孩儿近了不少。至少,好像已经能看清她的侧脸了。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安顺了不少。

他因此突然想做点什么。虽然不是这里的工作者,但是他随手浏览了那么多书,那些排序,说不定他比前台那些打诨的混子们靠谱的多呢。这样想到,这份小小的骄傲一下佐证了他前面因为惊喜带来的温柔。

人再次散去了。他借着手机的手电,开始整理着这几乎无人问津的童话书架。但却发现,许多书即便整理回了原本的顺序,但还是有许多缺漏的情况。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会是那个小女孩儿没有归还吗?

如此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每天都会发现,不断地有书出现丢失。而相对的,工作人员对于这边的事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他有一天忍不住去问,让这群不干事的人去查阅的时候:

“你自己看嘛,这些书明明都没有借出的记录啊!”

“我才懒得去看咧,那些童话书顶多就些孩子随手翻翻,谁会带走啊?肯定是你自己没找到嘛!”

带着这种令人极度失望的回复,他只是看着架子上的童话书,还是按着规律,一册一册地消失着。

有天晚上,闭馆之后的阅览室。他正站在架子前面,有些入神地读手里的《夜莺与玫瑰》入了迷。


“‘如果你要一朵红玫瑰的话,’玫瑰树说,‘你必须在月光下用音乐把它造出来,而且要用你自己的心血把它染红。

‘你必须一边唱歌,一边用胸口抵住我的一根尖刺。你必须唱一晚上,尖刺会刺穿你的心,然后你的生命之血就会流进我的血管,变成我的。’”


他低声地读着,以至于完全没有听到旁边,隐隐约约,然后停顿在某处的脚步声。

“请问……大哥哥?”一个清脆的声音,温柔地划破有些浑浊的空气和夜色。一束模糊的月光打在来者的脚边和半边身子上。

他顿时一惊,手臂有些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书顺势落在了地上,碰疼了硬装的封面。发出了打破安静的一声悲鸣。与安静的空间对峙了起来。

“你……”他一边弯腰捡书,一边审视着前来的小女孩儿。

“大哥哥……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小女孩儿把手中的书怀抱在胸前,有些防备地问道。

毕竟深更半夜还有这么个人,在这里读书,怎么看都诡异无比。

“现在这个时候是。”他一边笑着把书放回原位,一边说道。

“是专门为你服务的哟,所以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他说出这样的话时,已经尽量地压制住自己内心激动的心情了。

比起女孩儿的防备,似乎他完全没有思考,为什么她现在会在这里。他只想一门心思地建立一个良好的形象。

女孩儿却没有说话。

“你经常在这边看书吗?”

“嗯。因为家里,爸爸妈妈回家都很晚……”

“有时候,都不回来的……一个人,晚上有时怕……”女孩儿一边说着,眼神却看向窗外的月亮。

“家……你家离这边远吗?”他有些急切,又有些期待地问道。

“就在学校外面那条街的尽头。”

他扭头看了一眼就在头旁边的童话书。

“你想听人给你读故事吗?”他身子微微前倾。

“啊?”

“哦哦……我的意思是,经常一个人这样读,会难免很累,或者很枯燥的吧……这样换个方式,会不会好一点?”

“……”女孩儿却只是后退了半步。

“拜托了,请给我这个机会吧!”他突兀地吼出这句话,像是下定了什么艰难,又具有勇气的决心。它彻底地杀死了这一刻,存在于他心中,和这片图书馆地方的僻静。仿佛月光都因此有些扭曲了,让他此刻的形象,变得生涩又单纯。

女孩儿取而代之,却只是紧了紧放在胸前的手。紧紧地贴在书,也就是那本失踪的《银河》的封面上。璀璨的星夜和孩童仰望天轨列车的插画,无比生动。

“当然,会送你安全到家!”他信誓旦旦地接着道。

“…………”


“同学们,晚上请大家站在正中间,观察这凸透镜里面的世界吧。”

“这面凸透镜较薄,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颗粒;而这边这块玻璃晶体较厚,可以看到许多闪烁的晶体颗粒,也就是星球。”

“离我们地球远的星球,看上去白蒙蒙的。”


像是在某个地方举行神秘仪式一般。压抑又温厚的声音,似乎像要把窗外的夜色也拉过来一起陪伴一样。不知不觉,小女孩儿脸上出现了一种,像是回光返照般的幸福表情。

笑的像是一朵衰颓的蔷薇。

第二天早上时。他没有再继续霸占那小沙发的位置。而是进来之后,径直朝着窗边的位置走去。

也许是因为他做出了改变的原因,亦或是什么。今天的阳光很好,很温暖。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他也发现了那个熟悉娇小的身影。

“今晚,想听什么故事呢?”他自然地抽出小女孩儿对面坐的一把椅子,坐上去,然后面对着她说道。

“……?”对面的女孩儿抬起头。是一模一样的长相,但眼神中透露出的疑惑与讯息,那种尖锐的警惕,漠然的排外感,像是由一种心底永恒的创伤制造而出的。这样的截然不同。

这种宛如梦境般的差别,让他有些无措。

“你认错人了吧。”

“也许是,毕竟你今天的这件裙子,让你比昨天还美。”

“你再这样骚扰,我就要叫工作人员了。”

“我就是你的工作……”他话还没有说完,对面的小女孩儿却先行站了起来。拿着书似乎就要往外走。

“暧!”他慌忙地拉扯住她的手臂。“昨晚给你读的故事,你真的忘了吗?”那种莫名的不安,让他有些祈求般地询问。

“书?”

他重复了一遍书名。

“……我发现你这个人,不仅是个神经病,而且是个非常没有礼貌的神经病。”她有些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掌。

“喜欢这本书的是我妹妹。但是她已经长眠在一年前那片河底了。”

“满意了吗?”

她这次头也没有回地,朝着外面走去。

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半晌后,他站起来,找遍了这片印象深刻的书架。

但是《银河》,怎么都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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