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最初的记忆有两个:一个是,三四岁的时候,家里搬家,我拎着两个大相框往新家走,帮忙搬家,因为新家就在原来的家后面;另一个是,有一天晚上,我应该都已经睡着了,躺在被窝里,被父亲打哥哥的声音惊醒了,父亲好像打了很久,我吓坏了,趴在被窝里哭着对妈妈说:你叫我爹不要打我哥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哥和小叔一起,没告诉家里人,就两个人商量着悄悄去我大姑家玩了。
大姑家离我们村不远,很多年以后说起那件事,小姑叹了口气说:“都跟谁学的?那天你小叔回家也挨打了。”那时我爷爷还在,听小姑的口气,那天爷爷打小叔也打得很凶。
是的,我有一个哥哥,他大我五岁,身高差不多一米七二吧,眉清目秀,喜欢穿一身运动装。
记得小时候还有一次,快过年了,大叔和大姑父中午在我们家里吃饭,那天父亲不在家,哥哥拿出来一瓶酒给他们喝。
父亲回来后查看他的酒,气得骂哥哥,“你非得拿那一瓶吗?”
大概是因为那瓶酒比较贵吧。
小时候,大概是八几年时,那时很流行集邮,还有专门的《集邮》杂志,很多学生读物上也会有关于集邮的知识。
哥哥也有一本集邮册,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哪里买的。也不记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集邮,只记得那时我也很热心地帮他集邮,找机会帮他淘邮票。
上小学五年级时,班里有位同学的叔叔是海员,经常跑远洋去外国那种。他有很多外国的邮票,都是他叔叔送给他的。
我就跟他换,忘记了都用什么换,现在只能看到,哥哥的集邮册里,有整整一页,都是外国邮票,那些大部分都是我跟那位同学换的,之后又送给哥哥的。
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在奶奶家的炕前面,家住烟台的大叔回来了,还有三姑奶奶的儿子英杰叔也来了,谈话间,他们貌似很随意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邮票,说是送给哥哥的,因为他们知道哥哥集邮。
现在想想,其实他们是专门给哥哥带的。
现在再看,哥哥的邮票,竟集了整整一大本,真不知道那时他是怎么积攒出来的,那可真的是一张一张集出来的呀。
哥哥小时候还喜欢抓鱼,钓鱼。
有一段时间,他每天上学前都要去一个河塘下钩钓鱼,放学再去收钩,看看有没有鱼上钩。
记得上小学一、二年级时,有一年麦收季节,父亲单位派父亲去贵州,大概去了半年多时间吧。那时候没有电话,音信不通。麦收季节单位派两位叔叔来我家帮着收麦子。
人家来帮忙干活要管饭啊。而且人家来帮忙干活,我妈妈也要上地里领头干啊。那时候农村买菜并不方便,家里也没有冰箱。哥哥从河塘里抓回来的鱼就派上了大用场。哥哥抓回来的鱼,黑不溜秋的,身上有乌黑的花纹,滑溜溜的,嘴前面还有两条须子,有点像泥鳅,却比泥鳅大、粗,有的会长得很长很大,大的有一二斤重呢。哥哥把抓来的鱼养在院子里的一个大铁盆里,那些鱼挤挤挨挨地在水面上游,有干活的人在家吃饭时,我妈妈就会捉几条鱼做给他们吃,那是主菜。
还有一年秋收时,哥哥在我们家地头上摸了一些鱼,好像是鲫鱼,不敢拿回家,送到奶奶家。奶奶做了,那天中午我爹在奶奶炕上坐着吃鱼,边吃边点头笑着慢腾腾地说:没想到咱家地头那个沟里还能有这么大的鱼。
那大概是我唯一一次听到父亲对哥哥的肯定。
记得那时哥哥爱好很多,下象棋,打扑克牌,钓鱼……也时常会借些小说回来看。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的那年秋天,看的第一套小说《哪吒》,就是哥哥借回来的,我便跟着看。
记得当时我坐在家里的一个角落里,一连看了好几天哪吒,那时我几乎每天都要去奶奶家玩,因为奶奶家就在我家前面,也就是我们原来住的房子。前后屋两处房子,都是父亲盖的。
那时小姑还没结婚,每天跟她的朋友在家里绣花,我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去跟小姑和她的朋友们玩儿。
等我看完《哪吒》去奶奶家玩时,小姑笑着问我:怎么这么多天没来玩?
我说在家看书了。
小姑便让我讲看的什么书,我就真的开始讲了。
很多年以后再谈起那件事,小姑还夸我当时讲得好,说我真聪明,从小就会看书。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感恩小姑那时那么有耐心,那大概是记忆中第一次有人愿意那么认真地听我讲故事,并且说我讲得好吧。
哥哥那时也喜欢抄散文,我也跟着抄,小叔看看哥哥抄的,又看看我抄的,说:嗯,还是你哥写的字好看。
哥哥那时也常常欺负我打我,他并不会因为我是妹妹而手下留情,会打得很疼,我常常被气哭,气得不行。
有时我被哥哥打疼了,委屈得不行,哭够了,回家还要帮哥哥遮掩,不告诉父母哥哥打我了,因为我害怕父亲知道了会打我哥。
而很多时候,让我憋屈的是,有时候,我妈明明看到我哥欺负我了,却说:你别跟你哥一样,你哥小,你大。
那时,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打闹下去。
然而有一天,1996年农历七月初七大概,我回家时,村里人告诉我:我哥哥离家出走了,而且临走前,还在家里放了一把火,把家里的很多东西都烧坏了。
那时我妈已经去世几年了。
那之后的第三天吧,父亲接到一个电话,是附近县城派出所打到村里的,说我哥在他们那儿的一家饭店里吃完饭没给钱,让父亲去接他。
父亲在电话里说,我不去接,你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权当我没有这个儿子。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我的哥哥,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怎么提起哥哥,他仿佛是我们家人心头的一道伤疤,谁都不敢轻易揭开。
直到大儿子上小学以后,我学了家排,学了精神分析,知道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需要得到尊重和接纳,都不能被排除在外。
我找出哥哥的照片,挂在墙上,那一刻感觉好亲切,也很心酸,这些年一直认真学习心理学,跟一个男人结婚,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并且陪伴两个儿子成长,我才明白,哥哥小时候的种种顽皮,对一个男孩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父母和家人的不理解和指责,给不到哥哥有效支持,才是悲剧的根源。
记得母亲去世的那一年秋天,那时哥哥已经上职高两年了,大概十七八岁了吧,那时候的哥哥对生活有很大的热情,每天都热情地锻炼身体,双手把着平房檐做引体向上。
有一次,哥哥跟父亲和亲戚们上山收花生,回来后,听大姑父说我哥:真熊!管么不是,连一车花生都推不起来,把他爹气得直瞅他。
那时,我们家用的是独轮手推车,我爹装了满满一车花生,让我哥推,我哥没推起来,我爹气得不行,亲戚们也鄙视他,说他还天天锻炼身体,白锻炼了,连一车花生都推不起来。
直到前几天,我读一本关于俄狄浦斯冲突的书,读到这样一个故事:中年男性王先生,有一个很大的苦恼就是排尿困难,而且反复就医无果。王先生的苦恼是在人多的地方就容易尿不出来。后来在心理咨询师的陪伴下,发现王先生早年有一个小的创伤事件:王先生小时候,家里有个病人,需要童子尿做药引子,正好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于是一大帮人围着他,拿个小茶杯眼巴巴等着他赶紧尿一点儿,他刚开始还挺自豪的,结果大家神色紧张地盯着他,他也突然感觉很紧张,小鸡鸡翘得老高,就是尿不出来。他越尿不出来周围的人越着急,看的看,盯得盯,喊的喊,鼓劲的鼓劲,结果他一滴也没尿出来,哇的一声哭了。
读完这个故事,内心一阵心酸和悲哀,想起当年哥哥那一车花生没推起来,父亲那毫不掩饰的甚至故意让哥哥看到感受到的愤怒和指责,亲戚们的嘲笑,哥哥内心的压力有多大。
那时家里气氛很压抑,有时吃着饭,父亲也会突然冲哥哥发火,质问哥哥吃饭为什么要吧嗒嘴?
同时,想起哥哥,我也是有愧疚的,跟哥哥相比,我从小得到的赞美和鼓励更多一些;而很多年以后,面对父亲那故意表达出来的毫不掩饰的愤怒时,我的压力和挫败感也很大。
而当我再翻开哥哥的集邮册,仿佛翻开了我们俩的童年,里面还夹着他当年写好要送给老师却还没送出去的明信片,上面的字那样清秀。
感谢生活,感谢我能有机会学习,此刻我的内心充满感恩。因为现在的我深深地知道:没有文化却自以为正确多么可怕,当年的父亲深深地伤害了哥哥,他自己却不知道,却常常因为哥哥做不到而内心深深受伤。
而无意中,步入婚姻生活的我,也延续了父亲的愤怒和指责,对丈夫,对大儿子。
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看了一篇讲情绪能量值的文章,拉着爱人分享给他看,爱人看完后,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总是让我感到很惭愧!”
记得那篇文章里说:惭愧的能量值等于0,接近于死亡。
爱人的话深深地击中了我的心。
从那天开始,我收回指责,认真学习,我们的事业很快步入正轨,生活也越来越顺利了。
很庆幸这些年一直坚持学习,终于有机会知道,问题真的是来帮助我们的,学会了耐心面对,知道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学会了爱和尊重,也终于相信通过学习,我可以走出代际创伤,活出属于自己的命运。
当我试着把哥哥的照片挂在墙上,当我带着爱和接纳跟丈夫、孩子一起翻看哥哥的集邮册时,给家人讲述小时候的种种淘气时,的确看到一个真实的,完整的,跟记忆中一样,又不太一样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