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爱的时候不必撒谎。
——加西亚·马尔克斯
周二下班一打开家门,就看到爸爸坐在客厅空空的的餐桌前。
“今天下班很早嘛,吃过了吗?”我随手关上门,边换鞋子边问他。
“想等你一起回来吃。”爸爸回答我但坐着没动。
“那我马上做。”我准备回房间放包,“真稀罕啊,这么早回家。”
“我有事想早点告诉你。”爸爸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
“今天,俊介打来电话,说决定了让你去美国做手术。作为这次计划的实习病人。”爸爸听上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气氛有些诡异。
“这样啊。”
“下个礼拜会正式提出的。爸爸很高兴有这样的结果。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爸爸低下了声音,“我一直告诉自己要有心理准备,如果你有什么事的话都是天意。我很感谢老天,让你一直能够活下来。”
“爸爸……”我走近他,感觉他还有事没有说。
他转头看着我,左手拿着一沓白纸一样的东西放上桌面,问:“这是什么?”
我一看,桌上赫然摆着我的潜水证和一封带着潜水学校标志的信。
“我就说你怎么每个礼拜天都要出去,原来是去上潜水课了。”爸爸平静地说着。
“对不起,”我只能低着头小声道歉,“可是我都有好好注意,如果有一点不舒服就会停下……”
“我不是跟你说这个。”爸爸打断我,加重了语气,“你不知道潜水本身就很危险吗?要是在水里发作了你怎么办?死了也无所谓吗!”
“爸……”
“你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你明明知道的呀,为什么还做这种危险的事!”爸爸失望至极,气愤地拍了下桌子。“不准再去了,知道了吗?” 他见我低头不说话,无奈地站起身,放柔了语气道:“好了,快去换衣服吧,晚饭我来做就好了。”说着撸起袖子走向厨房。
我看着爸爸微驼的背影,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开了口:“我……不能不去。”
他停下动作,缓缓回头。
“我要继续潜水。”
他走向我,第一次收敛温柔,威严地注视着我,“爸爸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不懂?如果等到你有什么事的话,一切就都太迟了!”
“我要去……”
“啪!”爸爸毫不留情地扬手挥下一个耳光,我跪坐到地板上,左脸火辣辣地疼。
“对不起。”他忙伸手按住我的肩膀,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可是爸爸真的很担心你啊。你想到你可能发生什么……”
“我知道!”我哭出了声,吓得他收回了手,“我都知道的。爸爸比谁都担心我,所以我从来不说。学校的游泳课一直都只能在一边看着,运动会的时候也从来没和大家一起跑过步。我总是一个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可是没有办法,因为你生病啊。”
“可是我一直好想跟大家一样!一起游泳,一起跑,有朋友一起玩。我一直不说,因为我不能让爸爸担心。”我止住哭,认真地看着他,“所以这次,请让我做我想做的。”
爸爸站起身,还是拒绝,“不行,不允许。你不知道,你国中三年级发作的时候,爸爸在救护车里看着你以为你会死!现在光是回想起来,手还会发抖。你应该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恐惧吧!”
我努力站起身,试图解释给他听,“我现在一点都不怕。在海里的我一点都不害怕。” 我情不自禁地抚上锁骨间的珍珠,泪水又止不住溢出来,“因为身边有人陪着我。和那个人在一起,我可以忘记我的病。可以活得跟普通人一样。这样的心情是第一次有。”
“小雪……”爸爸怔在那儿。
“爸爸,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深吸一口气,“我想和他一起潜水。”眼前模糊,我看不清爸爸的表情,但我努力咧开嘴笑了一下,鼻子却更酸,“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第一次向爸爸提起夏生并不是我计划的样子。我们都冷静下来,吃饭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听我说起关于夏生的事,并没有多问。此后几天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周末去海边之前,夏生带我先去了一家潜水用品店,说想帮我挑一个新的呼吸器。
“这个怎么样?”他拿起一个呼吸器问道。
“我也不懂啦。”
“这是初学者用的。不过要是小雪你用的话,还是这个比较好。”他拿起另一个在我看来一模一样的呼吸器比对着说。
“不好意思打扰了,”他喊来店员,“我们可以试试这个吗?”
“当然,我去拿氧气瓶。你们先请坐一会儿。”
我坐在货架前一张矮凳上,夏生继续在店里溜达。
“啊,你都有一直戴着啊。”你看到了我领口的项链,笑道。
“嗯,第二天就戴上了。”被他看着有些害羞。
“是嘛。”
“好看吗?”
“嗯,怎么说呢,”他抱起双臂,挑眉道,“好像美人鱼一样吧。”
我噗嗤一笑。这人连情话都说得跟玩笑一样。
“请。”店员拿来装好呼吸器的氧气瓶,把呼吸嘴递给我。
我试吸了两口,感觉不太舒服,以为是自己方式有问题,又吸了两大口。
夏生见我皱着眉,蹲在我身边说道:“再吸慢一点会比较好。怎么样?好不好用?”
我缓慢地呼吸,但是感觉很不对劲。听不见声音,舌根发麻,胸口很闷,跟着眼前一阵花,明明在吸氧,却越来越喘不上气来,恐惧感随之涌上心头。我艰难地拿开呼吸器,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夏生好像还在说些什么,他的身影在我面前不停晃悠,用尽最后一点自制力扑到他怀里,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闻到了属于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身上的被子很重,头顶的灯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一个人伸手帮我移开光,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俊介一脸疲惫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俊介哥。”
“没事吧?”
“嗯。”虽然感觉没有力气,但人很清醒。
“听说你去玩潜水?听到你爸爸告诉我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和他去的吗?带你来医院的那个人。”
“嗯。”
“他是谁?”
“最近才开始交往的人。”
“好吧,我都不知道。”俊介起身,走到窗边,“这样啊,有个这样的人存在。”他背对着我问道:“那他知不知道小雪你的病情?”
我没有回答。
俊介回头, 以没有真正带着太多笑意的笑容对我眨了眨眼,说:“和你交往的男人,可不是说谁都可以的。”
那天我没有再看见夏生。橘院长说我只是轻微发作,并无大碍,可以直接回家,便让俊介送我和爸爸回去。爸爸一路无言,俊介也没有多说话,到家已是凌晨。
周一早上我正要迷迷糊糊地起床,爸爸敲了敲房门,嘱咐我继续休息,说已帮我请了两天病假,然后自己出门上班。
我听话地继续睡觉,也许是前一天休息得太晚,等再次醒来时,已将近中午。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未读的信息或是错过电话。然后把铃声调到最大,放到一边,起床洗漱,做午餐,吃饭然后看书。一直到天黑,手机都没有响过。
我在期待什么呢。我抱着枕头,窝在床上苦笑着。不坦诚不说实话的是我自己,从一开始就隐瞒病情还拉着不知情的他承担风险的是我自己。在自己还没道歉之前,难道还指望他先打电话来关心吗?
我打开手机,找到夏生的号码,却又怎么都不敢按下拨出键。该怎么解释啊?最后索性把手机扔得远远地,抱着枕头继续发呆。
周二也百无聊赖地过去了,周三去上班后,发现桌子上堆了一沓待处理的文件,美纱也看起来很忙碌的样子。
“很抱歉,连续两天都休息。”
“不会啦。听说你住院了?哪儿不舒服吗?”美纱关切道。
“已经没事了。谢谢。”
“片濑小姐。”上司喊我过去,美纱凑过来低声道,“你两天没来上班,一定是要挑你毛病了。”
我走到上司办公桌前,上司扶了下眼镜,不失严厉地对我说:“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出去招揽客户了。身体状况不太好,是吗?”
“让您操心了,对不起。可是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工作,请让我继续做下去吧。我的身体没问题的。”
“那好吧。不过别勉强,因为你一休息,我的工作就会跟着增加。”上司小声抱怨道,我也只好点头遵命,“是。”
午餐时,我边吃边看着手机,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拨出了那个号码。
“篠田自行车,你好!”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你好,我是小雪。你是弘人吧?”
“哦,是小雪姐姐啊。我现在正在工作,我们店里超热的,热死了。”
“你辛苦了,今天的确很热。我想请问一下,夏生他在吗?”
“夏生哥啊,他在啊。”
“那能不能麻烦你让他接一下电话?”
“好的,等等哦,我把电话转给他。”
然后我听到电话里一阵悉索的声响,过了一会儿,还是那个少年音听的电话,说道:“他不在。”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我再跟他联络吧。”
“好的,真不好意思。”
我挂完电话,看着眼前的餐盘,叉子扒拉着碗里的面,完全没了胃口。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下午上班没多久,知佳走进了银行。看到我,笑着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信封。 一般都是夏生来银行还借款的,这个月却是知佳来代还。
“这个月份的还款已经点收了。”我把收据递给她。
“谢谢。”知佳接过收据,小心地放进包里。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凑上去小声道谢:“上次打扰了。”
“不会,欢迎你随时再来玩。”她笑道。
“谢谢。”
我们笑着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再开口,知佳顿了顿,起身准备要走。
“那个……”我忍不住喊住她,“夏生他没有说什么吗?”
她回头嫣然一笑,迅速地坐回位子,冲我不住点头。原来她一直在等我先提起他。
“因为最近这两三天都没有联络……”
“果真如此!我说大哥最近怎么怪怪的。”知佳拍了下桌子,接着问道:“大哥跟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吵架了吗?”
我们这样是比吵架还要糟糕的状态吧。
知佳见我不说话,着急道:“真的是吵架了?”
“不,不是那样的。”我也解释不清,“不好意思,让知佳你们也替我们担心。”
知佳见我欲言又止,没有再问,便告辞了。
第二天,我正在在银行附近的居民区做业务工作,看见一个丁字路口停着一辆熟悉的白色面包车。我走上前,发现面包车的后备箱开着,车里没有人。他应该就在附近吧。我看了看周围几家民居的院子,没有看见有人,就沿着街道开始找。刚走远两三户的距离,听见背后传来后备箱“砰”地关上的声音,还有引擎发动的声音。我连忙回头,面包车已经开远了。
“夏生!”我试图追上他,但刚跑了两步就不由得停住。我现在的状态比一个月前要差很多,再一次倒下只是时间问题。
“呲……”前方的面包车停了下来。我如释重负,试图快步赶上去。可车并没有停留太久,在我走近之前,还是绝尘而去。
下班后我照例去医院做义工,刚走进医院,一个小身影从我身边窜出门。
“诶?佳利?”她穿着眼熟的睡衣,背着一只小挎包。
听到我的声音,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转向我低着头,“小雪姐姐……”
“你要去哪里?”
她没有说话,由着我带她回去。
“还好你看到她了。”樱井阿姨担忧道,“不然多危险。”
“我刚好遇到。等会儿您好好问她吧。”
“对了,夏生今天请假了,听说是因为感冒。你也刚调整好身体,先回去休息吧。今天我不忙,可以陪他们。”
“可……”
“没事的,快回去休息吧。把自己先照顾好,不然你爸爸又要担心了。”
我听话地向她告辞。走到一楼大厅,碰到了俊介。
“小雪,这几天身体还好吗?”
“嗯,已经没问题了。”
“那就好。”
“你刚刚是在开会吗?”我看他拿着一摞资料还拎着手提电脑。
“对,刚才在讨论这次去美国的日期和行程。”他突然停住问道,“对了,小雪,你有护照吗?”
“还没有。”
“那得赶快办理手续,马上就需要用到了。要回去吗?”
“嗯。”
“那我送你吧。”
到了家楼下,我下车向俊介道别。
“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别客气,晚安。”
“那你路上当心。”
清爽的夜风夹杂着似有似无的细小雨点扑面而来。我刚要上楼,俊介走下车,叫住了我。
“小雪,我一定会让你在美国的手术成功的。”
“嗯。我知道。”我转过身,走下台阶。
“我是为了这个才当心脏外科医生的。”他走向我,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为了能治好你的病。从来,都不是为了我父亲。”
“俊介……”
“嘛,虽然有点夸张,但我已经不得不说了,因为有强劲的情敌出现。”
“情敌?”
他靠向车,叹了口气,“我可是会嫉妒的,当我知道你和他两个人去潜水的时候。从那之后还有跟他见过面吗?”
我老实地摇了摇头,“并没有。”
“那个时候他是第一次知道你的事情吧。”
“是的,我之前一直都瞒着他。”
“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负担吧。”
“负担?”
“嗯,和生病的你交往的话。”我不喜欢这种一针见血的坦诚,虽然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在只有街灯照映的狭小空间里注视眼前平坦的柏油路面,远远延伸而出的深灰彷佛通往茫然未知的黑暗。
“算了,不要想了,回去早点休息吧。”他稍稍抬手,又僵硬地放下,转身坐进车里。
我打开家门,屋子像往常一样漆黑安静。刚亮起电灯,我的手机响了。
“喂?”
“小雪吗?是我。”一个熟悉的男声说道。
无法逃避,只有直面。
周四下班后,我买了一篮水果来到夏生家。走进店里,看到一个蓝色工装黄头发的人蹲在一辆倒放的自行车前背对着大门干活,他不是生病了吗?我连忙走上前向他问好:“下午好。”
“欢迎光临!”不是他的声音。弘人转过身看到是我,呆住了。
“我来探望夏生。”我举起手里的水果篮。
“哦……请……请等一下!”弘人一脸无措,一面跑向内间,一面大喊着:“知佳,阿纯,小雪来了!”
知佳笑着迎出来接过了果篮,招呼我先在客厅坐一会,弘人顺势陪她去厨房切水果,阿纯说帮我去楼上喊夏生,三个人就都闪开了,留我一个人在客厅,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微妙的沉默。
我坐在客厅,盯着面前茶杯冒出的热气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茶水都不热了,我攥着的掌心全是汗。正想着如果他实在不愿意见面就先告辞吧,听到了慢慢接近的拖沓脚步声。
“嗨。”他的脸色发白,眼袋有些重,头发意外地听话,贴附在耳后。穿着灰色睡衣,盘腿侧坐在我的对面。
“你已经可以起床了吗?”我微笑着问他。
“嗯。没什么要紧得了。”他笑道点头,但并不看我。
“那个,昨晚,我接到了阿纯和知佳的电话。”
“嗯?这些家伙……”他抬头瞪了一眼我的身后。
“不过,看你好像挺有精神的,我就放心了。”
“嗯,还好啦。”我们看似友好地交流着,可轻松的话题过后,该怎么开头?
知佳轻声走过来递上一盘切好的橙子,“请用。这是小雪带来的水果,要跟人道谢哦。”
“哦,谢谢你的水果。”
“不客气……”
“那你们慢慢聊。”知佳似乎也能感受到周围的低气压,逃跑一样走开了。
他拿起一片橙子,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窗外,说:“很热吧。因为是夏天,所以热嘛。开电风扇吧!”说着便支起腿翻身伸手去够电扇。
“不用了吧。”本是不想让他麻烦,结果他跪着僵在那,愣愣地看着我。他回过头那瞬间眼底的慌张袒露无疑,我默默看着他,只觉得呼吸在那瞬间变得困难起来。
“哦,好吧。”他慢慢坐回去,盘起腿,把那片橙子整个塞进了嘴里,抬头木了半晌,又默默地把橙子皮从嘴里拿了出来。
明明是很好笑的样子,我的鼻子却很酸。稍稍动了动有些麻的双腿,我开口道:“对不起,我隐瞒了自己生病的事。”他无声地嚼着橙子,看着地板。
“我一直都想要告诉你的,只是……”我顿了顿,“因为我想和你一起潜水。我们约好的。”
“啊……”他稍稍侧过目光,还是笑着:“什么约好的,万一发生什么事的话不就没办法挽回了吗?”
“对不起。”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生气,我有些放心下来。
“不过,如果我也注意到就好了,明知道你对医院那么熟。听说情况很严重?”
“呃,我这次为了手术,可能会去美国。”话说出口,我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
“啊?原来不是要和大学的朋友去旅行啊?你之前可是这么说的。”他问道,面对我的脸表情僵硬。
我想起上次去海边潜水的对话,咬住了下唇。同样脸色惨淡的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话。为了瞒住他,我真的说了好多谎。“对不起……”
“算了,就这样吧。”他收起笑容,“我没办法和一直在说谎的人交往。我会变得无法再相信对方说的话。我……最讨厌会说谎的人。”
我背后起了一阵凉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比较好。而且,我也负不了这个责任。”
“对不起。”我努力忍住哭腔,试图控制住自己不停抽动的嘴角。“让你感到反感……都是我不好。”我深吸一口气,眼前一片迷蒙,“我一直在说谎……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道歉。”他的声音像在很近又很远的地方传来。
“对不起。”我拿起手边的包,以最快的速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