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去年大火的那本书信集《始于极限》，这本上野千鹤子老师与心理咨询师信田小夜子的对谈录《身为女性的选择》可以说在各方面都完胜了。

一方面，互通书信这种沟通形式，类似于写作，有主题，要斟酌，得取舍，就容易拘谨，再加上每封信谈论一个话题，基本上也没法深入；而聊天就不一样了，思想的火花往往在你来我往的言语之间迸发得尤为绚烂，相信很多人都有所体会，本来谈不上有多少思考的事情，在话赶话之下突然就想通了。

另一方面，对谈双方的水平也很重要。《始于极限》中的对话者铃木亮美在上野老师面前更像个孩子，不管是年龄还是看待问题上都是如此，对话进行到后面就渐渐变成一方对另一方的答疑与指导；而这本书的对话者信田小夜子女士是心理学专家，跟上野千鹤子是同龄人，且私交甚笃，聊起来不存在什么顾忌，这种不同领域之间的碰撞果然带来了一场精彩的焰火。

我一直觉得阅读中的个人经验很重要，就是说，很多时候重要的不是这本书写了什么，而是阅读者透过这本书联想到了什么。因此，读这本书的过程有点像三方会谈，尽管这场对话发生在十年前，话题是围绕日本社会30代女性展开的，但对于当下的我们来说还是有很多启发，以下是我阅读中的“个人经验”：

1.“不能尽快自立的孩子不是合格的孩子”

如今的育儿观念格外强调孩子独立生活的能力，以前完全没有想过这有什么不妥之处，或者有什么具备时代特征的理由。信田认为双职工父母一代之所以更希望孩子能够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尽早独立，有着经济上的考量：在竞争日益激烈的经济环境下，母亲在生育后必须尽快回归社会，并且在接下来的抚养过程中也难以投入较多的时间和精力，因此孩子自立能力的培养就很重要。

然而，这种育儿方式本质上是教育机构培养模式的家庭化，“学校的价值渗透到家庭中，父母以教育者的目光对孩子进行相对化评估”，换句话说，孩子不再是“我们的孩子”，而是在班里排名中上游的孩子，是单位里最听话的孩子。孩子就像产品一样，其品质优劣可以进行量化评估。因此，儿童从小就开始用职场的思维审视自己，不仅早早打破了“来自父母的爱是无条件的”这种幻想，还过早地意识到了自己就算身处家庭中也不具有特殊性。

家庭和社会之间那道本就脆弱的藩篱，如今基本上是形同虚设，这对于儿童来说是好是坏呢？

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未来的螺丝钉打磨得更快、更加规整、更耐用；但从个体出发，一个人社会化进程的速度往往跟童年的幸福程度呈反比吧。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能以后人人家的孩子都得早当家了。

2.“一生一世一双人”

围绕婚姻制度构建的爱情与浪漫的幻想，既是这个制度的遮羞布，也是其在当今社会得以维系的重要理由。

大家在成长的过程中接受并主动迎合社会的规制，相信家庭是个体赖以生存的最小单位，相信家庭是一个人安居的港湾和最终的归宿，更有甚者会将家庭看作生活意义的来源，意识不到“婚姻的目的从来都是对财产的安置与传递”；而那些没有成功组建家庭的人会在社会中被认定是不正常的人、存在缺陷的人。

这种浪漫主义的价值观一般表现为：

执着且毫无根据的相信自己对另一半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相信两个人的相遇是命中注定而不是偶然的，会尽一切可能对恋爱关系进行美化并且设计各种仪式去强化这种错觉。

他们注重对于伴侣的支配感，以及对于稳定关系确立后一劳永逸的放松，上野用四个字概括了这种行为：“逃避自由”，是的，反直觉但很准确，大家真的会想尽办法逃避自由、逃避选择。

那么是每个拥抱婚姻的人都仔细考量获益与惩罚之后做出的选择吗？当然不是，大多数人显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存在，不过是随着生活的洪波向前流淌。

等到在婚后发现所谓的浪漫与爱情的神话并不能弥补婚姻制度的空洞化时，他们会感慨原来现实是这样啊，还觉得自己成熟了，看穿生活的本质了。

实际上这种事就像鲁迅先生的“铁屋”，清醒过来不意味着能逃过一劫，对个人来讲不过是徒增痛苦。

但正如上野所言：“宏观社会的变动，就是由这种时代的无意识推动的”，等到心理上的累积效应再加上现实条件的改变足以推断社会的变革，那又是另一代人的故事了。

反正我是不太相信什么“个性”、“自我”这种概念的，大家都说要做自己，什么是“自己”呢？大多数人难道不都是社会庸俗文化在具体肉身上的再复制吗？

什么是“个性”呢？60后跟90后在性格上有本质的区别吗？不过是相同的人性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与观念下做出符合“理性”选择这一戏码的反复上演吧。

3.“是虐待就别称之为管教”

徒弟子路问孔子，要是执政第一件事先干嘛，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子路性子直，直接说老师这是迂腐，于是孔老师给出理由：“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们放到现在来看正名这件事，似乎还能发掘出新的意义来。

社会学者往往主张对特定的行为和概念用特定的术语去界定，看似是在玩文字游戏，其实对于激发人们的问题意识来说至关重要。

要解决问题，首先要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在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提出之前，人们只能模糊的将类似经验称为心理阴影什么的，甚至无法将症状与过往的经历之间联系起来。

另外，使用专有名字，也是为了撕碎语言的遮掩。男人们从来不会说自己对妻子使用了“家庭暴力”，通常的说法是“管教”，而在“虐待儿童”被视为社会问题之前，肉体惩教和虐待之间也没有具体的分野。

特定的术语背后是一套可供选择的理论。用术语规界行为与经历的同时，我们是在“重新定义记忆，重新讲述经验”。而人一旦意识都了这一点，就再也无法平静的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了。

这就是理论的力量，“理论家的作用就是增加人们的选项”，理论会主动流向它的受众，去唤醒它应该唤醒的人，去点燃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

过去不会改变，改变的是我们看待过去的方式；而我们如何看待过去，决定我们将拥抱怎样的未来。

4.“我过得不好，因为我不够努力”

可以明显感觉到这种“都怪我不够努力”的想法在逐渐被年轻人抛弃，与其说是大家思想进步了，不如归因于冰冷的现实逼着我们承认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

我们是接受这种新自由主义教育长大的一代人。

这种思想被包装成“我命由我不由天”等精致的话术，或者称为鸡汤，一度在大家的价值观排序中处于置顶的位置。

尽管现在“心灵鸡汤”已经成了一个落满灰尘的词语，但信奉了那么多年的价值观哪有那么轻易就能抛弃，稍微观察就会发现它仍然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多数人的日常中。

时至今日，还是有很多人把“自我实现”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

什么是自我呢？什么是自我实现呢？是买房买车吗？这些所谓自我实现的指标会不会是社会文化潜移默化的洗脑和植入呢？

是指实现自我价值的变现吗？那么变现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指在工作中确认自我的意义吗？工种的精细化和AI的发展大概容不得很多人在工作里寻觅意义。

这个梦想完全经不起追问，因为它永远也不会实现。如今会有谁站出来说“是的，我已经自我实现了”吗？会有很多人对自己的现状感到满意吗？

我很怀疑。世间所有的牢笼里，大概要属语言的牢笼最难破除了，它会不断自我加固、自我肯定、自我完善，最终也故步自封。一个人如果习惯了一套不假思索的、互相阐释的话语体系，是很难意识到问题之所在的。

现在很火的废话文学，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是对这种话语的反叛与嘲弄吧。

上野千鹤子在前言里说：“结婚和离婚都能成为一种选项的社会，对女性来说才是更好的社会”，虽然大家会下意识逃避选择，但一个充满了必选项的社会肯定不会是人们愿意生活的世界，现在看来，争取平权有时候就是在争取拥有平等选择的权利。

希望大家都能有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