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最后,元帝的目光在元祁、顾远宁、敬文公面上一一扫过,终于,停滞在秦朗处。
“丞相,随朕来。”
半刻钟后,朝中所有显贵大臣具跪于朝堂之上,而丞相秦朗,跪于后殿。元帝陛下此刻正襟危坐于殿上。
“你可知,朕要杀的人是谁?”
忽的,他便至极阴狠以言。
这话,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定力不够的人,怕是都会怀疑下一刻自己将亡命于这位威严帝王哪一封不知名的刀刃之下,偏是秦朗,却是那为数不多极具定力之人,于是,冷面道,“臣断猜不中陛下之意。”
他如今也是委实不必阿谀奉承的。他都敢与元帝陛下抢女人了,又何妨亮一亮声势呢?
“秦朗,”元帝本就极怒,此刻,怒气更盛,“皇恩浩荡,绝不容许任何人置喙。”换言之,谁敢说个不字,那么,命也就搁这儿吧。
他是可以放手的,但,他亦可相争。
秦相闻言,以头触地,心想,皇帝居然给他扣了这么大一个帽子,但也委实无奈,他毕竟是皇帝,就算是抢,他到底也无法抢的多么明目张胆,却道,“臣不敢。”说话间,他悄悄屏息,收紧右掌,复又道,“臣真正所求,只是想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去选择自己的归路。”这一路上,有他,无他,无怨无悔,只为报她夏雨中的知己之情。
无言以赴,他诚然是喜欢她的。初见时,她是个受了重伤的刺客,帮她处理伤口时,她一刻都没有喊痛,只是,她的眼中尽是疲累。那不是久经波折,不得安眠的疲累,而是灵魂上的困顿,为何他会知道?大抵是因为,他们是一路人吧。
秦府落寞,他何止是受了一星半点的市井调侃与蜚语流言?更多的,他看到的是昔日同窗,少时竹马的疏远冷漠,以及······他母亲的疯癫。
这件事,向来是秦府秘闻,便是连同后来掌家的春华,也是无从知晓的。
他的母亲疯了,且是因为忠义侯府惨遭灭门的那日,她正在侯府中做客。
她曾经也是一个会在春日摘花,夏日打扇,秋日烹茶,冬日煮酒与父亲,与他的温柔娴雅之人,但是,侯府一劫,她大受惊吓,连同三十铁鞭,将她四肢尽废。
她再也无力折花了,也没有了令人折服的心智。
但是作为她的儿子,他在那一刻没有选择复仇。人有很多种活法,仇恨并非唯一活路。于是,他立志,他要活得比所有曾经鄙夷过他的人都好,他要活到无人敢随意处置于他。
他,绝不会令他所爱重蹈母亲的覆辙。
(十二)
于是,久久的,秦朗开口,此一言,先是震惊了朝野,后是震惊了天下。
“臣请以相位,换她无忧。”
秦相要辞官?
外间众位朝臣闻言,连连磕头朗声道,“请陛下三思!丞相所言,断不可取!”
元帝闻言也是掌落御案而惊朝臣。
他竟敢辞官!
不知朝政之人闻此事,只会说秦相无谋,自己本就只有丞相之实,再为情弃之,如何能与陛下相抗?但真正主导了当年变革的陛下与少阳侯元祁却深知,若废相位,元帝将失信于天下,这必将成为国之不国的导火索、大兴、南国乃至诸方蛮夷企图掀起战争的先机。
“陛下。”秦朗直立身子,却恭敬跪请,“臣深知有负皇恩,而今,唯此一求,若陛下垂爱,臣必此生衔草结环以付圣恩!”
元帝踌躇了,却又听得外间众臣此刻齐齐哀呼了一声,“陛下!”
三年后。
今夜,秦朗仍旧是搬了个小几坐在莲姑娘沉睡的床榻的一侧办公。那日那位小公子给的丹药无比神奇,竟叫人沉睡了这样久也无大碍。其实,她本该两年又九个月之前便完好醒来,但是,她却迟迟睡到今日。
后来,那位许姑娘因为治好了皇后的顽疾而得旨入宫,虽是平民身份,但却以正五品的婕妤之位得入后宫,再之后,敬文公又将其收为义女,于是,她便与皇后成了姐妹,一晃三年,她如今也是得封柔妃之位,盛宠不衰,加之皇后身子一直不足,现今又添新疾,于是,朝臣们私下里都以为柔妃迟早问鼎后位,真是应了那句“准皇后”。
而他呢?如今还是丞相,政绩颇丰,深得百姓爱戴,朝臣君主无不信任。
撂下手中文书,秦朗将小几搬到地上,俯身躺倒在她身侧,几度呼吸,方才道,“莲莲,我知你累,但你何时醒来啊?你若再不醒,大哥都要逼我娶亲了,”说到此处,他以自己的鼻翼蹭了蹭她的,“你放我们家一马好不好?”
秦朗其实素是看不及我的小动作的,便是连那年大雨,我站在他身侧,犯的那点错误,他都未曾发现,但怎奈他此刻盯着我,故而,非是想隐瞒,但我的眉梢却跳了一下。
还未等我睁眼,却已感觉到他捏了我的脸,只问,“何时醒的?”
唔······又是那番清冷模样,这反倒叫三年未见,却实际上日日相见的我折了半晌的面子,只叫我自己都觉得蓄意诓他了似的,舔了舔唇角,我才解释,“大约是破晓时醒的······”
别的秦朗倒没回我,我只听他哼了几声,于是我又道,“那个···晨光煞是刺眼,所以,我此刻才知会你我醒来,你勿怪的吧?”我小心翼翼问道,但却被他忽然抱在怀中,我知道,他从来没怪过我的。
(全文完)
(番外)
沉睡三年,我的眼睛早已不宜视物,秦朗他虽已向宫中打探过消息,但那位许妍许姑娘如今已是贵为柔妃,怎可给一个奴婢诊脉呢?
我听了他的话,没有叹息,反却以自己尚不怎么动的方便的手覆上了他近在咫尺的手,只说,“三年而已,我可以等。”
但是,很快,我便感觉到了,他紧了紧手,反握住我的手,“我,总是不忍你受这份苦的。”他很心伤,我听得出。
但我心中却不由得努了努嘴,怎么就受苦了呢?我如今是衣食住行样样都是侍女帮衬,眼睛虽则不能视物,但每个休沐他都要亲自驾车带我到京城四周走上一走,况,上车下车,他从来都是不假人手的。
但,最最甚之的便是某个清晨,他敲开房门问我是否嫁他,却因晨起朦胧,我轻声嘤咛了个“嗯”之后他便大肆宣扬说待我大好,千金为聘。
时常的,我都不禁怀疑,他当真是我所认知的那个“冷面君子”吗?但是,悠闲地养病岁月中,我却了然,他是等怕了。
我不知道,那一日,我若是拒绝,他会成什么样子,因为,我是不会拒绝他的求婚的。
怀庆六年六月十二日,这一日,正是我沉睡三年转醒后的第六个月,终于,天家传来旨意。
元帝他,我曾经的主人,虽然如今被我单方面的否认,但仍旧是我的主人的君王,册封我为一品昭德郡主,并恩赐我得以入宫觐见。
三日后的辰良阁,因为此处身处后宫,所以,秦朗未能陪我,但他临走前,却悄悄递给我一支铜簪,不用仔细确认,我便知道,它是我曾丢的那支,也是他曾亲自为我戴上的那支。
我坐在阁中,拢了拢手。
但我等来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那个人,而是柔妃,许妍。
一番医治,我带着药方回到秦朗身边时,却也只被告知不出三月,我当与常人无异。
我所不知道的是,我没有等来元帝,却是因为我与柔妃相谈时,元帝正与秦朗相谈。
自那之后,我的人生大抵称得上是圆满的,秦朗一生对我都无所隐瞒,唯有那次的对话,只是,当我们二人垂垂老矣,儿女承欢膝下之时,我却好似不那么在意了。
生得君之心,死亦不负,执子之手,与子白头,大幸矣。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