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汤妞妞
我小时候,认识两个疯子。
那时我大概七八岁,有些封闭,喜欢闷头看书,整天奇思妙想,着急长大。
第一个疯子,是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三十多岁男青年。他住在一个无人管理的店铺卷闸门一角,旁边是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那店铺连接一排平房,平房的另一端则连接我爷爷所住的住宅楼。平房的房顶不是瓦片,而是可以晒药材和被子的水泥平地。那天我帮爷爷去倒垃圾,站在房顶上朝下面的垃圾堆摇着垃圾桶,垃圾漫天飞舞,他在下面快乐的捡着残羹。那一刻我像是赐予他恩惠的上帝,这种感觉让人上瘾,于是从那之后,我没事就跑到那平房的楼顶,由于没有护栏,我便趴在地上,探出头朝下看那个疯子。
我看着他,他有时也看着我。最多的时候,是他平躺着,跟我轻声细语的讲话,唧唧歪歪,我听不懂他讲什么,只看到无数只苍蝇在他面前飞舞,他的表情却很平静,依旧不急不慢的张着嘴。偶尔我给他丢一些吃的,烂葡萄,苹果核,一开始他手舞足蹈的捡了来吃,后来他变得挑剔,看到太烂的东西就直接扔掉,然后坐着生闷气,我就只得跑回爷爷家拿一些糖果给他。
有一次和妈妈路过楼下,与他正面相见,我朝他挥手微笑,他瞟了我一眼,一副完全不认识我的神情。反倒是妈妈看到我的举动,气得不行,立马把我的手打开,告诫我不要招惹这疯子。那晚我上去楼顶,像往常一样趴在地上,探出头来朝下看他,光线很暗,他平躺着,看着天上的星发呆。我问他白天为什么不理我,他没有反应。我生气了,决定终结我们的友谊,于是跑回去拿了一瓶矿泉水,打开哗啦啦全部倒在他的肚皮上。他也很生气,坐起来嘟囔了一句,就是不愿抬头看我。
第二天我再去看他的时候,他不见了,那些瓶瓶罐罐,从各处捡来的生活用品也全都不见了,那个角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后来听街坊说他被警察送回老家了,还听说走的时候被梳洗打扮了一番,面目很清秀。
他不告而别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失落。
第二个疯子是个老妇,五十岁左右,肤色黝黄,穿得花花绿绿,都是些捡来的布料拼凑成的衣物。她喜欢扛着一面国旗,旗杆是一根高高的变黄的竹子,她走来走去,在街上放声唱红歌。镇上很多人都知道她,叫她“喻癫子”(喻是姓,癫子是老家方言中疯子的意思。)
第一次见她,是我在位于政府大院的外公家过暑假,她盘踞政府院门口旁边的一个空地,堆满花花绿绿的布料,凌乱有秩,生活状态一派欣欣向荣。由于总跟大人问起她,我被勒令禁止接近她,这个会把小孩抓走的神经病。
但我最终还是接近她了,我忘记是因一个什么契机与她相识,只记得我们在树荫下一起用绳子编手链。午后的阳光很烈,无风,蝉鸣格外聒噪。我将珍藏的几颗猫眼珠送她,她开心得不得了,说要穿上绳子做项链。我们像老友一样,讲着彼此的生活琐事,时不时大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成为了一个大人。我在她的手上写我的名字,然后她告诉我她姓树,我说只听过“喻”姓(老家方言中“树”和“喻”是一个发音),她摇摇头,指着马路边的玉兰树,就是那个树的树呀。
渐渐长大,记忆被更多新的记忆冲往远处,她也远去不见了。不过,直至现在我也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姓树的人。
后来我遇到了在烈日下饥饿难耐的盲乞丐,将全部的钱掏出来给他买饭,结果被他嫌弃不好吃。还有夜晚睡在马路边的老奶奶,一路寻找走失多年的儿子,这种徒劳的信念感让我难过,也只能和她并排坐在马路边,一起看着车流叹气。
十五六年,足以让人经历一场又一场的精神革命。今时今日,若再相遇,他们已是我不愿去接触,甚至会回避的一类人。但在跟他们成为朋友的小时候,他们是有着大人躯壳的闪闪发光的同龄人,他们不可怕,反而更善良。
他们将自己的故事深深地藏起,只露出憨憨的笑。
童年的疯子,这群再也遇不到的人。幸好时间不至于太残酷,起码那感觉从未远离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