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日记里的命运密码
◈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 作者:雪漠
01
谴责,也是一种自省。
三十年的时光过去了,以前的许多事,都变了色彩。
十七八岁时,我也有忍不住看电影的时候,但那时的大部分电影,都是励志的,很积极,也很向上,不会传递一些污染心灵的信息。相反,现在的电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些电影,在传递一些糟糕的信息,最明显的一个特点,就是价值观的混乱和扭曲。
现在,随便打开一个视频网站,欲望、暴力、血腥、功利就会扑面而来,它们甚至变成了空气般的存在,就连孩子们玩的游戏,也是这样,还有偷窃、欺骗等等。一些人用趣味和娱乐包装了这些精神毒品,让人们乐此不疲地受着罪恶信息的熏染,所以这个社会就变得越来越贪婪和冷漠了。这种负面的趋势,让人不得不思考我们的文化所出现的问题。
读武威师范的那时,我每次看完电影,都会很懊恼,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然后就会在日记中大段大段地谴责自己,希望自己不要再犯。
这种谴责,也是一种自省,在我的生命中,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我的好多进步,都源于一直以来的自省和忏悔。不过,我很少后悔。我往往不允许自己后悔。我知道,后悔是一种负面情绪,它会消解一个人向上的动力。
从小,我就是积极的,这是我日后能成功的一个很关键的原因。积极的人,总是能在困境中看到希望,这样,他就不容易绝望。无论在世间法上,还是在出世间法上,正能量都非常重要。一个人假如始终很沮丧、很消极,就容易自暴自弃。所以,我的心灵始终很强大,就算遇到了打击和拒绝,我也会乐此不疲地继续前进,所有的失落和痛苦,都化为了前进的动力。
我早年的文学训练,是从写日记开始的,但是,看过我日记的人就会发现,那时节,我的写作水平并不高,跟陈亦新十六七岁时写的文章相比,我那时的文字,就显得很粗糙,没有任何文采可言。许多江南才子在我那个年纪,都写出了很好的东西。后来,我在凉州开写作培训班时,也发现,好些孩子都写出了我三十多岁后的文字感觉,所以我总是说,我的文学天分并不高。
不过,就算这样,那时的我,也比身边的很多人都要强。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看书,是我那时唯一的希望。我虽然每天都在勤奋地写,但都是在瞎写,因为我还没有很好的眼光,分辨不出什么是好东西,什么不是。
比如,很多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写诗,其实只是在写“春风荡漾的晚上,我站在操场的边缘,透过乳白色的月光,看到了微弱的灯光”之类的顺口溜。你可想而知,我那时的成长,有多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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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真正地改变自己
刚参加工作时,我有三十九块五毛钱的工资,除了吃饭,钱都买书和文学杂志了。我觉得哪些杂志比较重要,就会叫城里的邮政报亭给我留着,我定期去买。每次回家,我都会带上一网兜书。回到家,我不做别的,光是读书、修行、练武,然后写一些东西,跟在学校时一样。
那时节,我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日记里记录一些好故事,作为以后写小说的素材。
当年,我记下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个女学生老跟一个男老师请教问题,就有人传闲话,说他们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其实那女孩很纯洁,没有做出啥见不得人的事,但没人相信她,谁都骂她不正经,村里人疏远她,爱过她的表哥也开始恨她。就连自己的父亲也不相信她,把她赶出了家门。最后,她走投无路,就堕落了,真的跟那男老师发生了关系,还变成了女流氓,在社会上鬼混。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当时我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能把它写活的,就把故事的重点记了下来,决定以后专门写一部小说。但是小说没写成,它倒在我的生命里种下了一颗有趣的种子。我的生命中,真的就出现了一位经常向我请教问题的女学生,我们的交往也真的引来了风言风语。于是,我同样面临了那位男老师的选择。我之所以排除万难娶了鲁新云,其中一个原因,或许就是害怕那故事的结局会在她的身上重演。
还有一个故事,后来我经过二次创作,用在了《长烟落日处》和《大漠祭》里。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农民跟一对城里母女闹纠纷,农民说女孩碰坏了他的单车铃铛,女孩的母亲不承认,两人就揪住农民不放,对他进行了羞辱,农民本想还手,最后还是算了,谁知那母亲却变本加厉地叫来儿子,她儿子带来一班小混混,先是把农民羞辱了一顿,然后狠狠地打了他,打得他鼻血直流。围观的人里,没有人对农民出手相助,混混的母亲还洋洋得意,好像儿子是民族英雄。这令我特别气愤,却苦于功夫没到家,没有能力对付那么多的混混,于是我就许下了两个志愿:第一,勤练武功,将来为弱者出头;第二,锻炼文笔,将来为弱者说话。
后来我的心变了,我发现,这不是一个人的拳头,或是几个人的拳头,就能改变的现实,它的根源,在人的心里。过去有很多人都想用拳头改变一些东西,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改变。在赫尔岑的那个时代,他想用革命改变俄国百姓的生活,但是他不知道,当革命真的胜利之后,俄国老百姓的生活反而更差了。如果他知道这一点的话,心里定然会纠结的。因为,那改变的发生,是无数人付出了血的代价的,但结果却不是他们想要的。
所以,有时候,即使有些人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去做一些事,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之后,是不是就真的能让社会现实发生改变呢?想要真正地改变社会现实,就必须知道现实是如何改变的,所以,我不想用拳头改变弱者的命运了,我只想依托我的笔,说些我该说的话。
那时,我想做的,是自己点亮了火炬,把它传递给下一批想要传递火炬的人。另外,我也想做个世界的观察者,用自己独有的眼光,观察这个世界。但世界上的那些起起伏伏,我并不真的在乎。经过了那愤青的阶段之后,我发现,这个社会的改变,首先在于自己的改变,然后用你的改变去感染别人,影响别人,让别人也跟着你一起改变。重要的是你想要改变的那颗心,它会生起巨大的力量,让你真正地改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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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生命燃烧到极限时发出的光芒
过去,当我发现城里人无论多么普通,面对农民时,都有一种毫无来由的优越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有人会看不起农民。而农民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不由自主地忍气吞声时,我的心痛,就变成了一股让我不断向上的力量,在这种力量和其他一些力量的鼓舞下,我写出了《长烟落日处》和《大漠祭》们,将当年刺痛我心的细节,用艺术的形式,告诉了这个世界。我不是想要宣泄自己的心痛,我只想让人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活过这样的一群人。
我希望,他们生命中的一切苦乐,一切高贵和卑微,都通过我的笔,展示给这个世界。也许可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一点改变,也许不能,都没关系,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
在武威师范读书时,我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自行车,那是一辆很旧的二手自行车,但我很珍惜它。一来,它给我的生活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二来,这是父母送给我的礼物,为的,就是让我多回家看看。
有了自行车后,我回家的次数也多了,每次回家,总要花上两三个小时,一路上车不多,很安全,也很清静,还会路过很多跟我家乡非常相似的小村子,沿路有很多土房房,有很多扬着溏土的小路,有很多杨树,也有很多种满了玉米、向日葵和麦茬子的田地。这时,我的心情总是很舒畅。
在那时的日记中,我记下了一些生活中的见闻,此外,我也记下了自己生活中发生过的一些事,比如一些对爱情的憧憬,比如一些被朋友欺骗的故事等,那时节的我,还很在乎朋友,所以遭遇背叛时,我总会很难过。不过,我有个特点,就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情绪有多低落,我也不会消极,我绝不会因为一时的难过,就放弃自己的追求和选择。
那时节,我也很关注当下。我常常结合历史事件,思考当下。有时,我也会在日记里讨论历史人物。比如,在1981年6月6日的日记里,我就悼念了两位这一天自杀的历史人物——屈原和伍子胥,也表达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当时,我不赞成他们自杀,但后来我发现,历史上有很多事都说不清,而且,屈原们的自杀,跟一般意义上的自杀是不一样的。
很多人自杀,是因为他们得不到某种东西,尤其是当代人,比如失恋了,获不上奖,考不上学,破产欠下很多债,等等。产生这些失落的追求,在当下社会很普遍,但它们都属于形而下的领域,是无常的,很容易就会被现实撞碎。那些做生意的人,在金融风暴来临时,都有可能变得一无所有,如果他们的人生意义就是地位和金钱,那时,他们就有可能想不开,导致轻生。而且,人的欲望也是无常的,它会不断膨胀,所以,一些人就算没有遇到任何致命的打击,也会觉得失落、空虚、得不到安宁,有时甚至会产生自杀念头。
我有个学生说,他们那儿有个工人,很年轻,有一天突然跳楼了,幸好被救下,但是人们问他为啥跳楼时,他却说自己也不知道。这就是灵魂中的空虚所造成的。当一个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无法令他感觉到自己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价值的,是有意义的,他就有可能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和自己的灵魂对话的能力。
很多人看了我的书,心中也会有一种感觉,但是他们要是不经过着意的训练,就没有办法说出那种感觉,这属于一种作家的天分。但事实上,每个人都需要这个东西。所以,人们才需要静坐、坐禅等,让心静下来,梳理自己的思绪。
不过,仅仅是静坐、坐禅,也是不能让人破除烦恼的,因为烦恼的根源,在于心的蒙昧,如果不能明白真理,破除欲望,遇事时,人还是会生起烦恼的。当然,习惯坐禅的人,往往能静下心来,灵魂不至于浮躁,那么他们相对于那些静不下心、总是任由思绪乱飘的人来说,就不那么容易生起烦恼。
但是,所有将活头主动下降为物质和欲望的人,在活头被现实击碎时,都有可能会产生轻生的念头。一旦他们被这种念头所控制,就会自杀,包括一些世俗中的精英们,比如顾城和海子们。
很多人都非常喜欢顾城,对他评价很高,尤其喜欢他的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句诗的意境确实很好,但他的行为却否定了他的很多东西:他杀了妻子,然后自杀,让孩子变成了孤儿,让亲人陷入了痛苦。这种行为对谁都没有好处。他可以有很好的作品,有很好的才华,但这种作品也罢,才华也罢,只有建立在优秀的人格上,才有意义。
什么是光明?光明是遍及一切的大爱和智慧,它就像阳光一样,既照耀鲜花,也照耀毒草,既照耀东部,也照耀西部。它没有任何局限,也没有丝毫狭隘。它是平等的、圆融的、没有丝毫阴影的。能达到这种境界,才谓之光明。当然,一个人之所以向往光明、寻找光明,就是因为心里有黑暗,需要救赎。
这一点可以理解,但不能推崇。否则,一些人在遇到同样的事时,就会像顾城那样做。这个世界上,就会多了孤儿寡母,多了痛苦的心灵。
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一个人无法战胜自己的心魔,但不能宣扬它,更不能让它变成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一旦它成了一种流行时尚,就会成为集体无意识,整个社会,整个人类,就会为之付出代价。
我同样不随喜海子的行为。我觉得,他虽然没有杀害别人,但他杀了他母亲的儿子。所以,他的死也不是诗意,仅仅是欲望得不到满足时的失落。他用极端的行为,来表达自己的失落,也给亲人带来了痛苦,这是对亲人的一种侵略。
所谓的美,应该是生命燃烧到极限时发出的光芒,哪怕只有一瞬,也定然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光明,能照耀人心。如果某种行为只能带来负面的影响,它就谈不上美,只能算是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