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韩冰是在小镇上一家快餐店里。
那是没有花的夏天,只有被收割了的失无所失的麦田,连街上的动物都行走得百无聊赖...我的紫色防晒衣在阳光的熨烫下显得高饱和度的混俗。我的家乡也没有爱情,是各安天命的逃匿者的缓冲地。
我的家乡却有相遇。是披星戴月的一路行程之后眼神闪烁的黎明光辉。隐去了奔波的狼狈,携带着昨日经过的光彩。伪笑着说:“好久不见”。
那个暑假收到她的qq消息:“ 'EE 下午出来聚聚吧 我在佳美医院路口等你”。
我和她虽然在初中做了几个月的同桌,却也算不上朋友。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答应了。
韩冰其实不叫韩冰,她本姓杨,名盈盈。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在数学作业本上改的,用橡皮一丝不苟的擦掉,直擦到纸张快要破掉,一笔一划的写下。那份可爱的心情单纯,执着又刻意。
好像女孩子心里一个轻快的游戏。其实她的户口本上还是杨盈盈。
那个任性又充满心事的女孩。
七年级那会儿,她和一个男生同桌,坐在班级第一排靠近垃圾桶的窗边。
那时候很少带手机,晚上八点档的电视播放着清凌凌的水蓝盈盈的天。只是我们的天空却是被压制着的困难喘息,坐井观天般的投入其中。头脑里百分之八十的内容源于这方小小的教室。教室里上演着悲欢离合,上演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游戏。开心合群又成绩优异的人是最大的胜利者。多愁善感的人认真便输了。。青春是件多么细思极恐的事。
剩下百分之二十的空间留给自己的家留给未来的长大。带着对青春似是而非的感受,一边偷看校园杂志,一边以异性交往来荡起一抹青春的余音。
其实你完全不必想太多,便可以得到生存的法则。你只需专注的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做一株屏心静气的植物。
只是那时候的思想太狭隘了,看不见自己的光芒。不知道每一株植物都有它存在的价值,有的明显,甚至被无限放大,有的不明显,只是被无形隐藏。
最怕的就是想入非非却忧郁寡言,安分守己却满目疮痍,美其名曰做自己却还想玩得痛快。
我的少年时期是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天想得是怎样讨老师欢心让朋友高兴,剩下的就是名次的竞争,竞争。。。
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愚钝,却只能叛逆得不愠不火。
她和我隔着一条过道。后来那个男生转学了,老师就让她的桌子和我并排对齐。
这个男生是这个故事里的过客,却不知道是不是她故事里的主角。
记得一年夏天她扎一个歪歪的辫子垂在胸前。穿了一件白色的荷叶边上衣站在讲台上洒水玩。脖子和腋下可以看见厚厚的灰斑结成一片一片。
她自以为很美,其实她的美是那时率性的快乐。
在清晨人头攒动读声朗朗的教室里,她猛的推开门跑进来 然后摔倒在讲台上昏去了。
送去校务室的时候,医生说是血糖低。
可是她疯疯癫癫的坚强形象已鲜有人怜惜。
就像感情一样,有的人喜欢清风霁月,有的人爱得轰轰烈烈,有的人只为自己的梦想而一心一意。有的人想要达到最高的心灵境界。
“道不同,不相为谋”
每个人都只为了找一条出路,来获取人生的安全感。
对于找到的人羡慕嫉妒恨,对于没有找到的人冷嘲热讽。每个人醒来的时间不一样,对时间的运营节奏不一样。只要在路上,别再朝三暮四,就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心之所向,素履以往”这个世上正确的路从来不止一条。轻易的评判别人的好坏,还自以为通透,那太愚昧了。
上课了,她坐在座位上撸起袖子让我看她手上的绷带,她说她自杀了。一道醒目的疤痕刻在痩削的手臂上。
因为被她爸爸锁在家里,就翻墙逃出去把手腕摔骨折了。
在那个三观还没形成的青春时代,无论什么事发生,少年在少年的脸上都看不见醒目的痛苦。只是以大人眼中深刻的方式来张扬自己的个性罢了。
“我昨天晚上疼得都没睡着觉,那个SB(医生)给我接骨接错了”
自此她常常看着手腕上那道道纹路自言自语,神情恍惚。说有人召她回去,她能看见她的前世的人景象。但也只是偶尔。若你不是和她同桌,便毫不知情。同桌的关系像是一场婚姻,两个不了解或略有交集的人走在一起。刚开始距离产生美或偏见,总之原目会被打破。相处的方式有的貌合神离,有的相敬如宾,有的打打闹闹耍脾气。你们分担彼此的喧闹也分担彼此的沉默。你们看到了彼此性格的方方面面。
有一次午休我睡着了把胳膊肘越过了她的桌子,她用圆珠笔尖扎了下我的肉。猛然惊醒,看见一张眼白朝上的没有表情的脸,阴森森的说:“能不能施舍点座位给我”...我没有小伙伴,我只是惊呆了。
一上课就神志不清,一下课又神采飞扬。。上课了像是归巢的布谷鸟,疲倦的伸了伸懒腰,像是扫了扫孔雀开屏般竭力的伪装,那尘埃落定的翅膀。
那年冬天她剪了短发,清晰的轮廓,清浅的五官。戴一条韩式的撞色拼接围巾,站在讲台上拘谨而肆意的模样。好像在看所有人,又好像只在关注某一个人。拘谨因过于在意聚集多少目光,肆意是个性的勇于绽放。
早晨她将书包放进抽屉里,拿出来小镜子边端详边问我::“你摸下我的脸,感觉我今天有没有什么变化”。她的皮肤有些雀斑和青黄色,腮边泛着冷冷浅浅的红。但没有痘痘,摸起来也很滑嫩。
她说她买了一套护肤品,两百多。
体育课上,班级里的同学都是拉帮结派的,她不归属于任何圈子。
每个班里都有几个女孩,她们成绩不好,但活力四射,配合老师的节奏点燃教室的气氛。下课她们自由自在,像晴空下的百灵鸟,因为流动的姿态才显得那么动人。她们虽然成绩不好,而性格开朗有趣,在班里活得风生水起。和很多男生做哥们。
她们哗众取宠,却因为勇敢的表达自己而肆意快乐,因为快乐而充满光芒。
那是韩冰最想融入的圈子。那是比成绩更重要的追求。
到了社会才发现那是一种清纯的世故,是早熟的情商。
她穿着牛仔裤晃着两条长长的腿坐在单杠上,一跃蹦下来拽起我的手说,给你说件事。什么事我忘记了。
她眼睛一挑,对着那堆熙熙攘攘的男同学得意的笑。
“我咋觉得他们都在看我啊”
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小公主〕,
里面有人说:“女孩无论出身贵贱,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是幼小还是年长,都会受到一些人的挚爱,是他们的公主寓意。”
也许那是个缺爱的小女孩,
每个人在年轻时都渴望被关注,被看见。
只有那些闪耀的明星,会因为长久的置身于聚光灯下才疲倦于总是被窥探。
直到后来才明白,这是种焦点效应。
王菲在歌里唱道:“每只蚂蚁,都有眼睛和鼻子,它美不美丽,偏差有没有几毫厘”
...
七年级没念完听说她不上了。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
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别人说她嫁人了。
那天在烈日的焦灼下,灰蓝色的柏油路笔直的流淌在土地上。一俩装垃圾的笨重卡车匆匆驶过卷起一片黄沙,隔着污浊的空气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卷曲的泛着油光的锁骨发。她扶着一辆老式的电动车,穿一件无袖的低领的上衣,38度的高温,没有穿防晒服,手臂上是一块块暗棕色的皮屑。
她看见我,利落的摘下墨镜。眼皮上两道猩红的血痕暴露出来,我问:“你隔双眼皮了”
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肚子上多了些一个成熟女人具有的赘肉。
她说一个星期以前,在一个开化妆品的朋友家做的,便宜给她算500块。
“当时疼死我了,刚打完两天点滴才消炎...”她和小时候一样粗犷又尖锐的声音,作出呲牙咧嘴的表情。
再过一个星期就消肿恢复好了。
以一双崭新的眼睛,开始新的人生。
其实,她的身材和五官都挺好的,眉眼之间和欢乐颂的刘涛有几分相似之处。
从发型,穿戴,皮肤,到现在眼睛上的手术。一直想让自己变得更好。
她的衣服款式很多也很性感,只是做工和材质不好,显得廉价,而且看起来总是没洗干净。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在我看来,假如她把身体洗干净,穿简单端正的衣服,把头发梳好 。认真过好自己的生活,她就是个美丽的女生。
我们相对坐在一张靠墙的餐桌前。桌上摆着一盆绿萝,绿萝遮住了她右眼的眼角,像是某个艺术家想要的构图。那会儿我念高中,她是一个单亲妈。
我们点了汉堡炸鸡饮料和薯条。
炸鸡混合着她口腔里的唾液藕断丝连,我只想聆听它带来的内容。尽管它是那样缓慢的,随心所欲的支离破碎进行着...
辍学以后,她去了昆山。为了找一个男的。那是她15岁喜欢的男生,为了这个男生,她努力让自己变漂亮。只希望有一天和他相遇时,看见他眼睛里的光辉。为此她要变得足够好,以便于见到他的时候,足矣让他爱上。那个人就是在那个班里只待了两周,就走了的男生。
她在陌生的城市和他相遇,却成了最后一次。那一天,他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事。他说她变好看了,他说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一直到很晚都没回家,男生开着摩托车送她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她被摔在了马路旁边的土地上,头部受了伤。而那个男生和汽车撞在了一起,她看见他的时候他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
她的家里只有妈妈和奶奶,爸爸因为五年前一次工伤事故中从11楼掉下去。她给我看了她妈妈的照片,那是个骨瘦如柴,脸上有白斑病的女人。
她说,她的妈妈是个四川人。
“被我爸在火车上从四川拐来的,她的妈妈是有点精神错乱的”
就这样在外面闯荡了两年,在服装厂缝纫机前夜以继日。到了17岁的冬天回家的时候,左邻右舍谈起了她的婚事,她的奶奶是个封建迷信,说她输猪命里缺水需要找个属鸡的男人过日子。
那天,她穿得特别随便,平时出门都要化妆打扮一个小时。没有洗头,踢啦着拖鞋就去见了相亲对象。
那个男的恰巧是住我们镇上的。
他小学文化水平,很少抛头露脸。眉毛粗粗的,厚厚的嘴唇。给人的隐约印象是沉默寡言的。
算是误打误撞吧,由于她的松弛自然,讲话没有客气和约束。这个男的相中了她。
“他说和我在一起舒服”
没过几天就订了亲,放在下个年底结婚。
她说有一次,这个男人忽然凑近她的脸用手温柔的锊了下她的睫毛,笑着说:“你涂睫毛膏了,眼睛都脏了,还是喜欢你素颜的样子”
只是一瞬间,少女心被点燃了吧,她还是个对生活充满向往会怦然心动的女孩 。
明明不是霸道总裁,但现实中的女孩会因为一点强势的关怀而被征服了。也许生命真的很需要一道彩虹吧。
就这样在对人生朦朦胧胧的认知中结了婚,顺其自然的在不到一年过后生了孩子。
但那次怀孕后她的身体不如以前了,以前有很严重的胃病。现在经常贫血头晕,严重的时候浑身冒冷汗,有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婆婆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对她的态度皮笑肉不笑的尴尬。她还一直服用抗抑郁的药物,结婚以后没有工作,在家看孩子。老公出去打工。时间久了有些寂寞,就把孩子交给婆婆照看,自己去县里进货在镇上逢集摆摊卖衣服。
有一次去镇上药店拿药,大夫是我们村的。听见他在和别人谈起一个人:“那孩子真狠,把人闺女打的脸上都是伤,被她爸妈知道了该多心疼啊,盈盈真是命苦...”
原来她以为的彩虹都是那个男人给予的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口。在日积月累中结痂,撕开,又添一道。反反复复...孩子交给了她的婆家。
离婚以后,不出两个月又结婚了。她说他人老实,不爱说话。他会做饭,做完饭还不让她洗碗。就是经常管着她,爱查她手机。
“嗯。不管雨下了多久,雨后都将会有彩虹,不管你是有多悲伤,你都要坚信,幸福是在等你。”
没一会儿她接了个电话,电话是她老公的,接完电话她就急匆匆的和我告别转身离去了。
剩下对面一把空空荡荡的椅子和一个...空空荡荡的塑料袋,是她落下的。
还没等交给她,人已经走远了。我禁不住好奇,打开了,里面白纸黑字写着:“人流手术报告单...”桌上的绿萝,有一片叶子,无声无息的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