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围墙外面,有一株古老的黄连木。夏天里,树冠苍绿,遮天蔽日,鸟雀在上面啁啾,乌鸦在枝杈间筑巢。某一日,来了个昏人,站在树下,仰着头,用眼光向上搜寻,发现了鸦巢。他说要取了老鸦蛋去入药,我们小孩子也不知真假。那人沿着树干,攀爬上去。他在树上折腾了半天,老鸦蛋不知他取到没有,只是弄坏了鸦巢,飘落一地茅草枯枝。
低着头好奇,忽然发现,这些茅草里,有一根绿色。在那样的高枝上,无泥无土,莫非做鸦巢的草还活着?拿在眼前仔细察看,真的还活着,是铁线草。带着这个童年的发现,带着实物,急急忙忙回到家,求教于大人。祖母听了我说的,放下缝制着的草锅盖,从我手里接过铁线草,看了看,告诉我说:“铁线草是大命草,喜鹊老鸦抬去做三年窝,还晒不死的。”
这种野草,垄陌、田野、山坡都是它们的家,真到了有泥土处就有铁线草的地步。后来,我长大了,工作了,课余时间去种地,铁线草的厉害,让我心有余悸。什么叫“头如韭,割还生”,好像指的就是铁线草了。读《古文观止》,《周正交质》一篇讲:“蔓草欲不可除”,“蔓草”是什么?我第一浮上来的印象就是铁线草。“蔓”的意思是,藤抽得长长的,根须把泥土抓得紧紧的,无数个生长点,你斩除这截,那截照样生根发芽。
山那边我家有片包谷地,父亲说,要去铲了。锄三遍草的包谷,收获时,包谷棒子尖部的包谷籽粒成熟,籽水好。锄一遍两遍的,将来是瞎粒瘪颗。还上纲上线引申说,种地杀不得马虎,你哄骗了地皮,地皮就哄骗你的肚皮。真这样吗?我没有研究过,不得而知。只是端午节前后,每到周日,我就要下地去锄草。锄草本不是什么重活,把锄头口磨出锋利来,到了地里,照准有杂草野草的地方,沙沙沙抓铲过去,任务就完成了。
可我家那地,非同一般,既不生长桃胡菜,也不生长小熟草,响铃棵也不长,最爱生的就是铁线草。横七竖八生出来,密密麻麻生出来,羁绊在包谷根部。包谷望着太阳朝上长,铁线草也比赛似的望着太阳向上拔节。把地里的养分争夺去了,包谷叶子黄飘飘的,植株有气无力。那地本来不多,就十几床草席那大,可你的敌人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铁线草,一锄两锄铲下去,就得蹲下,把铁线草抓拔起来,抖去泥土,放在一个地方搁置。一边铲除,一边抖草,进度极其缓慢,末了还要把这些草抱到地头埂子上晾晒着。和这样的野草斗争,你铲得完吗?落一场雨再去看,包谷根脚的铁线草又不屈不挠地长出来,成群结队,斗志昂扬,向你示威一般。有什么办法?为了秋天的收获,我又得继续锄草去,今年这样,明年还这样。
麦草房子,几十年前,我们村有,在县城偏僻街巷处,我也见过。改革开放,新农村建设,这样的茅屋,悄然隐退了。可前年我去山区旅行,在一个小村寨里看到一栋。建这样的房子,不复杂,用不着请大师傅,土坯一码,檩子一横担,椽子一铺设,麦草编织上屋脊,下面就可住人了。麦草房岁月深了,屋面变成枯黑色,长出一片片青苔,很常见。但我见到的这栋麦草房,与众不同,上面长满了铁线草,绿茵茵的。以前读过古华的小说《爬满青藤的老屋》,如今看见长满青草的老屋。
春风摇着柳枝,田里蚕豆长到齐膝深了。豆花开得粉白粉白的,蜜蜂嗡嗡,正忙着采撷,十里八村笼罩在清香里。陶渊明诗说:“草盛豆苗稀。”可我们地方的豆田不是这样,豆苗盛,马豆草一样茂盛。蚕豆苗在有阳光的地方发育生长,马豆草在背阴的地方发育生长,一个不耽误一个,反是相辅相成,形成共生关系。远远望去,一田一坝都是绿色,一田一地飘满香味。天上白云悠悠,地上暖风好好,鸽哨像不唤气的小号,吹奏出没有间隙的曲子。春天里,农村最美的风景就是这道了。
抓把泥土扬起来,试试风向,风筝就不带了,赶上母猪,带领一群猪娃子,和小伙伴来到阡陌上。猪看到如此青绿多汁的饲料,噪闹一下没了,变得安静而听话。埋着头,唇齿在草叶上啃着,嚓嚓。从沟沿的这端吃到沟沿那端,起码得两个小时。此时此刻,山高皇帝远,随猪们去,小主人们要耍去了。钻进豆田,躺平一片马豆草,就这样仰卧着。野草成了我们的绿毯,阳光从豆叶间筛下,我们的头脸上晃动着细碎的光斑,我们的身上晃动着细碎的光斑。扯一根马豆草放进嘴里,咀嚼,吮吸,再吮吸,有如琼浆一般的绿汁,爬满舌尖,鲜味和清味混合在一起,“妙处难以君说”。这就是舌尖上的中国,这就是我舌尖上的故乡。
在配合饲料没有普及乡间的年月,马豆草是养猪最好的食饵。我家喂着两头母猪。马豆草长的时候,母亲会停下生产队的活计,担了谷箩,天一亮就来到豆田里,弓了腰身,拔呀拔。一只谷箩装满了马豆草,压实,继续装,继续压实……然后头也不抬,再行拔草,拔来把另一只谷箩装满。时间差不多了,用手向上提一提,感觉两只谷箩同样重量,担回来,卸了,堆在屋檐下。吃过饭,反转身,又担起谷箩下田拔草去。
堆成小山包一样的马豆草,猪一时是吃不了的。到了夜晚,父亲母亲配合,坐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把马豆草扭成膀臂一样粗壮的辫子。檐下的横木早就摆设好了,将这些野草辫子,一条接一条挂上去,形成一道厚实的草帘子。早晨起床,怎么,玻璃变成了绿色?心中不禁一惊,谁染的?忽然间,明白过来,窗外挂着马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