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讲蛋,常用量词“只”。这样一只蛋,就同一只鸡一样有了鲜活的生命力。这样似乎一只蛋就能够跑起来,蹦起来,跳起来。
上学的时候有位老师异常有趣,他在给我们讲作文怎么写的时候大概讲到写物的“生动”,然后在讲台上模仿各种动物,状如模仿秀或口技表演。其中模仿母鸡下蛋最是难忘。他的手一前一后装作翅膀扑腾,边左走右走,嘴里边唱着“咯咯咯,咯咯咯,我下了蛋,下了蛋,你不信,快来看。”抑扬顿挫,谱了曲子一般,笑得我们前俯后仰。
那些年,鸡窝就搭在檐下。几十个土砖围垒成四方形,留个小门,捆三两木板挡着。白天,公鸡母鸡悠闲的在外面觅食。一到有母鸡咯哒~咯哒~的唱歌,母亲就会说,去看看是不是母鸡脸红了。因为下蛋,母鸡们像大姑娘似的晓得了羞涩,它们四处找下蛋的隐秘场所。一会儿蹲鸡窝,一会又出来在稻杆树下抓扒个浅坑。转来转去,咯哒,咯哒,咯咯哒。它是那么矛盾,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又不能真让你知道。小孩子们,好奇的去找,偏着小脑袋一探望。它又开始不安起来,重新要寻个新窝。晚上,在外群游的鸡们各回合窝,极少有窜错门的。所以乡谚就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是那只鸡不进那个笼”。父亲就告诫我们,进自家门的人,哪怕是是骂了架,哪怕结了什么仇怨都可以暂放一边,进了自家屋的人当得“进门是客”以礼相待。那时的我们大概也是父母羽翼下的一枚小笨蛋,在大人的小心护卫下,摆正着的温热通红的内核。
所谓鸡的脸,指的是鸡的嘴部到下鸡冠而已。它们像喝醉酒那般,通红绯侧。母亲通常凭此分辨同样是咯哒哒闹腾的母鸡里,哪只是真下蛋,哪只是要落孵了。落孵的母鸡,也整天喧哗,四下寻安稳的窝。但它们的的“脸”并不红,这时候母亲喊我们四面包围,轻悄靠近,突然出手逮住它,在它尾部扯根硬羽毛,穿在她的鼻孔上,这样做大概是避免它啄食其他母鸡下的鸡蛋,因此母鸡把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了鼻子上。尖嘴常在小土坑里来回磨蹭,好像要蹭掉鼻子上的不适感,以及心里的焦虑不安。
母亲从层层铺着细糠谷屑的坛子里取出鸡蛋,一只只放进水里,以蛋的沉浮状态,就能判断蛋哪颗新鲜,哪颗蛋里头干敛败坏了。好的蛋悬浮水里,正是蛋黄和蛋清在壳里的位置,只剩壳内小丁点儿空白的部分露在水面。而坏掉的鸡蛋内部已混沌不明,则是或半浮或半沉或平躺在水里。
经过如此筛选,鸡生蛋蛋生鸡的大任,才让嘴上插了翎羽落孵的母鸡开始。母亲打扫鸡窝,絮几把稻草,摆十二三个鸡蛋。母鸡跳上去,把蛋都趴在身下,蹲在这个窝里,不吃不喝地守个几天几夜,那利爪居然还偶尔给边上的蛋拨一拨翻个身儿。顽皮孩子们去逗它,它就激动的立刻蓬松了羽毛,张嘴就琢。琢得皮实孩子,哎哟一声,缩会手臂。它则愤怒地发出好一阵儿的,短促高亢的咯咯短促语。
但也有那么一只落着孵的母鸡不怎么谱,它蹲个一天两天或几个小时就跳出去觅食。尽管怕它饿着,窝旁总是极高待遇的撒着大米,它还是要出去透透风。等它找了米粒草籽蚯蚓吃饱再返回窝里,一窝蛋个个都凉了。
就因为如此,在四五天后。母亲会再次把鸡窝里的蛋,轻轻的放到温水中。鸡蛋里已经有了小生命,浮在水里,会自己转动。多的时候有五六个蛋,是安静的,母亲就挑出来煮了。剥皮,切片,有皮蛋的感觉,但味道并不是。有的里面赫然是成型的小鸡,毛都长齐了,就差破壳而出。叹息怜悯之余,问其原因,母亲说可能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以后我们路过鸡窝,呱啦说话都受到禁止。必须轻手轻脚的,不发出声响。谁知道,是不是那些下蛋的母鸡们太吵呢?
那种有过生命迹象的蛋味道很特别,那种好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煮熟以后切片,切片以后油煎,再加上蒜苔和干辣椒的缘故。后来,我在河南的朋友那里,再次见到蛋里面的鸡仔。她大概问,有没有人知道,有没有人吃过。如果有意把蛋里的生命弄成地方特产,该是多残忍。
母亲说吃个正宗的土鸡蛋好比吃了只鸡,是能大补元气的。以前的人坐月子,亲戚朋友大多提十几个鸡蛋看望。放点麻油,两三个鸡蛋蒸上一大碗。水放得合适,火候还刚好,就能不起蜂窝状渣儿,调羹舀来滑嫩可口。父母许多时候给我们补营养,总是要做大碗蒸蛋。
家里有时候来了客,父亲就会亲自下厨,油炸几个荷包蛋。他把茶籽油烧红后,把蛋在铁锅边迅速磕一下,力道不适中。蛋液马上移到油锅里,炸得嗤嗤作响。油炸很费油,但是吸了油水的,蓬蓬软软的蛋比之前看起来放大了几倍,最是香软馋人。切几棵青蒜苗,再在灶台的钉子上挂着的辣椒挂里扯四五个干辣辣切碎。再炒小碗花生米,就是一顿上好的酒席。
蛋饼里,春天加小笋尖儿,小笋需切得很碎,炒得金黄干脆,再加到蛋液里打匀。香椿芽芽或者野葱也是要切得细腻,那感觉,入口即是春天的旷野。夏天加香葱,秋冬加韭菜,亦是有着不同的鲜美。四时香料,园里手头有哪样,随手加哪样。即采,即切,即煎,金灿灿里头撒满碎绿,布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昏晨。
小时候的我最喜欢守在鸡窝旁,捡个热鸡蛋,握在手心里,暖烘烘的。或四下寻母鸡们下到草丛里的散蛋,散蛋往往找回来就百分之百做顿蛋食。鸡窝里的蛋有时候忘记了去捡,几个母鸡下十来个蛋都聚集一窝,最是满心吃货的惊喜。
曾祖母过世那年,我梦到过漫山遍野捡鸡蛋,田满水满捉鱼鳅。偶然的一语成谶,还是忌讳中必然的机缘巧合?梦里的那筐鸡蛋,我多想连同懊悔还回给梦。
前几年我在河滩捡过一颗鹅卵麻石,它外表光洁,黑色的外壳上,淡黄色麻点。我将它收藏起来,并编一个故事,说它是一只来自远古的蛋化石。朋友说,石头不是一只蛋,一只蛋是一种母性。我说又何尝不是,一段旧光阴。
乡下的土鸡蛋已经越来越难找了,只有住低矮土房子的老人,才允许几只悠闲自在的鸡陪伴着同吃同住。乡下人的房子越发漂亮,人们越发讲究,让一只纯粹的鸡蛋越来越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