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带给我的感觉很奇妙,就仿佛,每一缕不易捕捉的情绪,它都可以稳稳的帮你接住,然后给它们温柔的触碰和抚摸,直到所有的不平静都变得踏实妥帖,所有的焦灼不安都变成静谧夜空下没有波澜的湖水,你不再惧怕未知,不再担心独处,你日渐强大而有趣,在从未变得容易的人生里觉察出星星点点的温暖来。我喜欢文字所有的形式,小说也好散文也罢,戏剧诗歌也是心头好,甚至传记文学实用文本也来者不拒,凡是带着温度的文字我通通喜欢,某种程度上它们是相通的,融化你,再重塑你。
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偏偏喜欢读书呢,迷恋一卷在握的放松和坦然,喜欢在白纸黑字里做真实的自己,我最早对它们的喜欢,到底是从什么开始的呢?或许是爸爸的故事吧,从那一摞早已零零散散泛黄的故事书,那一盒夹着杂音的粗糙磁带,那些被安徒生和格林童话陪伴着的暖融融的黄昏和响彻着蛙声的夜色开始,是爸爸用他的声音,把对文字的喜爱,一点一点,耐心又温柔的浇灌进我幼嫩的生命里。那些故事带着人性最初的光和暖,带着当年的我无论如何也形容不出的盛大的美,让我有了对这个世界全新的憧憬和感知,让我看到更多迥异的人和他们的一生,让我渴望成长,渴望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像爸爸那样,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符号去了解这个未知的却又异常美丽繁复的世界。爸爸的声音很好听,温柔迷人的男中音,他喜欢在每一个故事的结尾处放缓语速,放轻嗓音,就好像因为这些朗读技巧的处理,故事就会有美好的结局,小人鱼就可以嫁给心爱的王子而不是化作日出时分海上的泡沫,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就不会在午夜消失她也不必仓皇地逃离。我喜欢反反复复地听,爸爸就把自己的声音录进了磁带里,于是很多个爸爸妈妈忙碌的下午,我都会抱着我的录音机一遍遍回放着爸爸声音,我喜欢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好人坏人都喜欢,因为他们是那么特别那么不同,和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我甚至在朦胧中觉得坏人们也许不是真的坏,他们可能只是太孤独,就像每一个巫婆不是常年蛰伏在寒冷的洞穴就是被幽闭在荒凉的海底,每一个恶毒的皇后都是因为渴望得到国王的陪伴和宠爱。爸爸的故事,在一睁开眼的清晨,在晚风轻轻拂过的床头,在我幼年时的每一分每一秒,有时是从爸爸的唇齿间蹦出来,有时是从录音机里飞扬出来,总之都是熟悉的爸爸的声音,讲述着童话王国里的欣喜和哀愁,美好和幻灭。他像一个耐心的魔法师,想要给自己花瓣一般娇嫩的小女儿变出这世界上所有的玫瑰和糖果,当他发现这些故事让她如此着迷和沉醉,他就不动声色地把它们变成让她唾手可得的宝贝。他白日里奔波劳碌,疲倦不堪,可即便如此,也要在她睡前搂着她讲一讲彼得潘的永无岛,讲一讲小红帽和大灰狼,讲一讲爱丽丝和会魔法的兔子。他要给她一个,像散文诗一样,甜甜的梦。
后来我长大了,我可以一口气读完一本曲折漫长的小说或是一本堆叠了数不清的意象的诗集,我迷恋那些精致的对白,惊叹那些高超的形容竟是如此美妙,能够准确的抓住一个人所能动用的一切感官,把复杂而又难懂的情绪描述得真实而富有诗意。我喜欢中国最原始的乡土气息,喜欢那些关于麦子和大地的咏叹,我也喜欢西方幽默和讽刺,喜欢中世纪女人们像花瓣一样怒放着裙摆和工业革命下激烈碰撞着的各式各样的生命轨迹和价值观。闲暇时间里的我就和书呆在一起,我不觉得寂寞,反而感到自己正在触摸着世界的厚重质地。爸爸喜欢找我聊天,但他从不会觉得我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他不会居高临下地训诫和教导,而是像和朋友在一起一样与我分享生活中的喜悦和琐碎。他总是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在夜色里人民公园长长的石板路上,他仔细地听着我对很多事情单纯而愚鲁的看法,听着我向他倾诉我是怎样从一本书里读出了成长的挣扎和矛盾,怎样从一首诗里发现了生命的矢志不渝,生生不息。他或许也曾惊讶于我的成长,惊讶于不经意间,那个满眼只有芭比娃娃的小女孩竟也可以和他聊起对自由的敬畏和对远方的向往,惊讶于我的眼神里开始有了他想要的坚定和勇敢。但他也知道我虽坚定但却过分简单,我不乏勇敢但也莽撞任性,他骄傲于我像野草一样茂盛而茁壮的成长,却也洞悉我的脆弱和迷茫和那些我想要掩饰的弱点和困惑。他在送我的笔记本扉页上苍劲有力地写下毛泽东的沁园春 长沙,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一个人的诗可以这样光芒万丈锋芒毕露,原来诗根本不用拘泥于特定的脉络和格式,恣意的美是那么让人羡慕和向往。他送我路遥的全集,我在书中那些盛大而拙朴的荒凉里一次又一次泪流满面,他给我买散文集,我也是在那时品咂到那些泛着醉意的乡愁,那些难以抵御的冷漠和隔绝,我懂得了什么叫无法形容,什么是难以言说,我懂得了无论快乐还是痛苦,都有无数不同的姿态。我在爸爸面前,坦率而明媚,踏实而自由,像一首散文诗,带着最真实的颜色和感情,有着最平凡却又带着旋律的韵脚。不怕被嘲讽,不怕被奚落,不怕黑夜和告别,不担心荆棘和未知,只要有梦想就毫不畏惧地闯,因为身后有他滚烫的目光。
上了大学也还是喜欢读书,喜欢呆在图书馆无人打扰的书架中间用指尖划过一本本书坚硬的书脊,仿佛私藏了一大笔带着香气的宝藏。爸爸变成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虽然距离遥远,可却一如既往地浑厚动听。他喜欢听我说着我看到的全新的一切,我向他描述的我想要的未来的模样,我对未知的迷恋和疯狂,对于我的困惑和彷徨,他从不给我明确的对错和答案,只是从言语中让我明白,很多的心情和体悟,只有经历过才会真的懂得。上外教课的时候读叶赛宁的诗,他说,老父的胡子,就像流云般的苹果花。我把这句写在笔记本的一角,觉得它又清雅又曼妙,灵动的美。我的爸爸没有苹果花般浪漫的胡子,硬硬的胡茬总在小时候刺痛我的脸颊,他也不像叶赛宁的爸爸有着前苏联人诗一般经历和过往,从来都只是隐没在人群里,穿着最简单的衬衣和外套。但他用他的青春,陪伴我长大,他愿意始终在现实的泥淖里摸爬滚打,换来所有美好的一切,让我把岁月,过成一首诗的模样。他从来没有写过壮丽的诗行,可我就是他的青春留下的散文诗,笨拙而烂漫,固执而坚强,带着他所有的浪漫和爱,所有的包容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