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从川西回来后,我的梦境就总是被两种美的化身缠绕,一个是三怙主*之首的央迈勇神山,日光将雪山峰尖染成一片灿金,从山腰中部融化的雪水汇入湖泊,凝结起永恒闲寂的蔚蓝。另一个是午夜降临之前,大巴穿越天路十八弯抵达雅江的路上,那片广阔无垠的星图随着大巴的转向而改变布局,仿佛谁用手指拨弄着巨大的星象仪,令我们迷失在大地的经络上。
而每当我焦灼不安、辗转反侧时,这圣洁之神和暗夜之神就环作两尾巨蛇,更加深入地纠缠进意识的深处,只因她们本来就不曾温和——央迈勇往返线路长达12公里,期间还伴随着高原反应带来的不适,穿过水草丰美的冲古草甸,剩下的只有攀登、再攀登,在距离牛奶海只有500米时,比身体的疲惫更加剧烈的是头痛和恶心,我麻木地想着。
那个夜晚的美丽则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因为一小撮人的延误,我们不得不在天黑之后穿越剪子弯山4500米高的天路,说它是国道318川藏线最危险的路段也不为过,从观景台上向下俯瞰,蜿蜒迂回的公路折角几近平行,在赭石色草被上雕刻出虬髯之姿,令我想起第一天坐船渡过木格措*2时缓慢移入窗玻璃的石佛刻像,风用草浪勾勒出刻像的金边,于云起云灭间变幻出不定的阴影,庄严莫测如同遗迹。
入夜的群山隐藏在黢黑之中,偶尔有交错闪过的蓝光,在遥远的山坳里呼应着谁的信号。车内静默无声,我时常错觉只要自己醒着,就能发现某些危险的前兆,但实际上我只是眺望着窗外,在一次次坠落的幻想中度过一个个急弯,随之星图倒转,无限银河从掌心绵延开去,晃动的大巴仿佛一只陀螺在银河的旋臂上危险地摇摆。
标识反光在大巴右座映出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我们的导游,这个年近四十、有着康巴藏族人一般魁梧身材的女人,正在为司机被罚款的事情哭泣。也许是因为没系安全带的人中也包括自己吧,跑这条线路的导游和司机大多是长期合作伙伴,为他们争取烟钱也无可厚非,只是两百块一天的跑路费——在天堂之路上穿梭8小时,我是怎么也不肯信的。
导游有着所有这个职业应当具备的特质,谈吐大方,履历丰富,疫情前常常在南北极两头跑,她说那些欧美的中产阶级把唯一的存款留给南极,当做他们人生旅途的终点站,“当你站在地球的终极,你会发现生命中没有什么遗憾的了,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她相信命运注定,提到自己怀孕期间左侧偏瘫,但坚持不打胎,生完孩子后才发现脑瘤的存在,若不是妊娠反应发现的早,这颗肿瘤也许会就此发展为胶质瘤,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一切都早有安排。
她也谈甘孜,“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说的就是我们这趟旅行,大巴载着一行人依次攀高,经过海拔4600、4700米的高峰,身体再健康的人也要在第一天忍受头痛等高原反应,原定线路里有理塘,因为疫情关闭了。在路边常常看到“圣洁甘孜”的宣传语,她说这是甘孜文旅局的发展方针,在发展经济的同时保护一方净土,让这里的人们过上殷实的生活,她补充道,“你们在经过服务区的时候,遇到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给他们些零食就好,不要给钱,这会让他们养成不劳而获的习惯。”
她给我们看认作干女儿的康巴藏族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系着满头小辫的姑娘露出纯朴的微笑,眼瞳又黑又亮,身上穿着导游送给她的羽绒服,她还记得第一次送她衣服的时候,小姑娘那惊喜的表情,她说这么漂亮又保暖的衣服,怎么就送人了?说着说着,一大群黑压压的“方块”就淹没了我们,浩浩荡荡的牦牛大军里,一个挥着鞭子的女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脑中不禁幻化出那姑娘长大成人后的模样。
很难摸透做这行的人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我们的导游惯于把自己塑造为一个有着传奇经历的泼辣女性,可常年离家的职业生涯终究淡了母女情,哪怕是至亲骨肉,对冒着瘫痪风险生下自己的母亲也未必有藏族姑娘那般的真情实感,时常去看望藏族姑娘,把自家女儿的课本带给她的导游,胸腔中大概的确流淌着对甘孜人民的真情吧。
甘孜——这个在藏语里本意为圣洁、纯白的词汇,我在高原澄澈碧蓝的天空里感受到了它,在转动的五彩经幡里感受到了它,我将一切静默的东西误认为纯净,只因在它们中难以感觉到时间的杂质,但那夜的喧嚣却撕碎了这份耽想,那是从藏医院走向雅江旅馆的步道上,耳边传来了江水奔腾翻涌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隆隆作响,如此寂静的夜,那声音令我感到惊骇,仿佛自身的血液也一并被吸走,融入大江大河的滚滚浪潮之中。
而与此同时,我也体验到另一种神秘的和谐,怎能否认那湍流之下涌动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鲜活的渴望呢?不时有同行的旅客向我抱怨,把食物分给那些孩子时,他们颇为抗拒,似乎只有真票子才能让他们高兴;时下流行的少数民族推销点,这里也不甘落后,用熟银为你亲切地刮疗一番,之后便开始推销各色银镯子;甚至于木雅圣地,那茶马古道通往关外的要道也已经被藏红花松茸的叫卖声填满·······
格萨尔王的传说已经成为过去,古象雄的风马旗也消散在了风中,圣洁之乡是否一如往日?
可以肯定的说,当我跋涉千里,忍着强烈的反胃登上那高山之巅时,那火红的雪峰,蔚蓝的湖水依然令我想要落泪;而当我抬头望着那璀璨的星空,以不变的星子确认银河的方位时,也已经有理想从我的灵魂深处冉冉升起。
说到底,圣洁是人类以必然之衰朽和死亡赋予光辉不灭事物的渴望,是以有限之欲望凝视无限之圆满,在这个空气稀薄,极端困苦贫乏之地,光明一旦来到,阴影也随之滋生,从此以后,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与夏娃将终生在月光边境徘徊,身体和心灵随着潮汐起起落落——可是谁又能把蒙昧当做圣洁,用无知粉饰静好?
后来,听导游说,那些走出大山的孩子,有些因为无法适应城市喧嚣的生活,最终又回到了家乡;没有定娃娃亲的姑娘,长大后学习汉语,做了当地的导游。
梦境中,美的欲念在交缠,巨蛇合二为一,黑白交错的花纹闪烁银辉,在树丛中自由穿行。
我熟悉这样的夜晚,似乎觉得天边那轮月亮格外皎洁。(完)
注:
三怙主*:佛教密乘事部三怙主,即佛部文殊师利、莲花部观世音、金刚部金刚手三尊菩萨
木格措*2:汉语名野人海,又名大海子,是川西北最大的高山湖泊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