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是八十九岁了,她比我爹小两岁。我娘早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享年只有五十二岁。母亲英年早逝后,我那时尽管老大不小了,但也只有十八周岁。母亲的去世,对我一个尚未成熟立足社会的人来说,不论怎么说,都是一个沉痛的精神打击。而今,我在离开我的故乡——苏北平原若干年后,又像羁旅边陲的岁月中不时想起我的娘一样,我又不禁想起了我的娘。
我常常想起当年我娘给我们讲古的情景。那是夏天的夜晚吧,我们的村庄说不大也大,说大也显不出有啥小的。最妙的是,村庄上边的天空貌似离我们不相近,但好像一点也不远,仿佛我躺在乘凉的桌子上,一伸手就可触摸到那蓝格莹莹的天鹅绒幕的天空。还有夏夜好不容易吹转来的风,里边夹带着清新醉人的庄稼的芳香,以及远处村边和不知从哪吹飘过来的泥土芬芳。
我那时就躺在桌上,边看着蓝蓝的天上嘎嘣出的如璀璨夺目的宝石的群星,边听着我娘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娘周围还坐着我的哥哥们和弟弟,他们跟我一样听我娘讲古,听得津津有味,听得如醉如痴。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夏夜因为我娘在讲古,四周除了我娘轻悄悄的讲话声音外,那可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而这时偏偏有蟋蟀等,在院角屋脚下弹起了琴弦,以及展开了歌喉,唱出了宛若天籁之音的歌儿。正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更让周围的环境显得无比的安静。
由于这些不速之客的大胆加入,反而愈发衬托得那个夏夜是多么宁静和祥和。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年夏夜的夜景,那是多么美好的景致啊。
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及至我以后读到故事《牛郎织女》时,看见上边有一个插图,我觉得似曾相识,只见织女抱着她的娇儿,膝边还有一个孩子仰着脸看着她,天上是蓝蓝的天,圆圆的月,身后是一幢朴素无华的茅草房,她的身前流过潺潺流水的山溪,看她衣裳无风自拂的样儿,就知道有夜风轻轻吹过。那时我只觉心弦轻轻颤栗,身子也微微颤抖着。多么熟悉的情景,从来不用刻意想起,因为这是多么刻骨铭心,她一直镌刻在我的心田里。
我又想起了我那时在我家的那个青砖瓦房里,那时家人因为村里的一个烈属逼迫,全部从房子里迁出,我的家人都住到了村河西的后榻子地上的一幢新盖的茅草房里,而河东的这幢青砖瓦房,就留着让我跟大哥每天晚上作宿舍用。
我晚上有时一个人在那黑漆漆的房子里,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做作业,而大哥则在明间(即堂屋)里搓着那永远也搓不完的草绳。
我做完作业,就喜欢看我爹订的《人民文学》。记得有一次看到一篇关于女拖拉机手的小说,写的是邻村一个同样开拖拉机的小伙子来相亲,他不知道女拖拉机手就是他相亲的对象。在月光星辉的田头沟渠边,女拖拉机手正在洗脚,她忘记把凉鞋带在身边,丢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好巧不巧的是小伙子从此路过,她只好喊他帮她把凉鞋拿来。小伙子殷勤过分,把凉鞋拿来也就罢了,还低头弯腰帮美丽的乡村姑娘穿上鞋子。姑娘羞得满脸通红,在有皎洁月光的照耀下,极像一只红透了的苹果。夜风吹来,男主女主都听得见彼此有如鹿撞的心跳声。后来小伙子先离开,到了姑娘家,姑娘的娘打发他先坐在姑娘的闺房中,她去做晚饭招待他,等姑娘回来一起共进晚餐,乡下夜晚六七点钟吃晚饭简直是很平常的事。小伙子在有着玻璃罩的煤油灯的灯光下,看见床头柜上玻璃板下,有一张姑娘的照片,很好看,他不禁被迷住了,而这时他听见外边院子里,姑娘已打开院门进来,她还很欢实地喊着娘。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我那时根本不知这是人家编的,编得也太不真实,相亲不在白天,而在晚上,姑娘还可以让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伙子给她提鞋,现在你就算打死我也不相信。
但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啥也不懂,没来由地很喜欢那个姑娘,幻想自己就是那小伙子,因为我听到了月光下青年男女的心跳声,我也同样听到了姑娘喊娘的声音。那时我在朦胧中看见了一个好的故事,好喜欢,也很对美好的爱情心驰神往,其实什么是爱情,我那时一点儿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