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是一座断桥(5)

第二章  弃羊

1

        我童年生活的小城边上,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江浪滔滔,日子却静如止水。每天的弹珠,巷子,窑厂以及学校,并无变化。连头顶的天空,路过的农田和大树,都像被静止了一样,存在永久。时间缓慢悠长,一分一秒都像度过十年一般让人容易昏睡。时隔多年,在有大江大河,有永不休眠的大城市里生存着,难免总想起故乡的景来:红的墙,青的瓦,灰白的天色,以及夜晚江畔隐远的桨声。

        可是谁都不回去。像漂泊多年的游子,对故乡有无限眷恋,却自知此故乡非彼故乡。

        夏天的时候,大人们吃过晚饭喜欢在巷子里乘凉,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挨在一起,门前是个大的已经停播的广播站,围墙很高,长百米,就这样形成一个巷子。一百米的巷子,就成了童年时玩乐的一片天地。大人们常在一起说的,无非是自家孩子的考试成绩怎样,或者是争吵谁家的孩子在学校欺负了谁家的孩子,又或者是工作的窑厂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天天,一年年,都这么度过。平静如一面湖。

        窑厂何时建造的连我父亲也不清楚,只记得当时爷爷在里面工作,后来父亲接替了爷爷的班。大多数村子里的人都是如此,有世袭意味。父亲进窑厂的时候,我还年幼,不知道窑厂是干什么的。每次我进去的时候,总是感觉里面很热,然后满头大汗的跑出来。后来父母就干脆不许我去那里玩,村里其他孩子也是一样。其实窑厂就是做砖的,几台大的机器摆在一起,没日没夜的干。但我还是不知道具体怎么做,都是听母亲跟我闲话的时候说的。

        窑厂每到年底都会组织一场大型活动,全村人都可以参加,作为所谓的年终福利——在窑厂外搭建一个简单的台子,要么放一场公共电影,要么请一些镇上的“歌手”唱唱歌。后来,窑厂的生意不太好了,活动就取消了。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无非是少了可以瞎喊瞎叫,去台上胡闹的机会,无关紧要。

        那时候,村里就一个民办小学,所有的孩子都在一起上课。学校里,桐然黑黑瘦瘦的脸,和常常诙谐耍些小聪明,配上这么一个文艺的名字却不思学业,真叫老师们头疼。不过最让老师们头疼的,还是他那双狡黠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每当我们看到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的时候,就知道有人要遭殃了。

        时隔近十年,当我再次见到桐然的时候,他事业有成。还是与年少时一样的个头,黑黑的模样,只是虚胖虚胖的,嘴唇有点发紫,估计是应酬多了,被人给灌的。眼神也不似当年那般灵活变幻了,反而像迷了雾一般地模糊起来。升高中的时候,他独自一人默默南下闯荡,杳无音讯。直到这回窑厂被改建的时候,才知道他回来了。而且,开发商就是桐然。

        听父亲说,窑厂被改建的时候,村子里的八、九十岁老人都来了,大家都唉声叹气的,远远地围观,驱之不去。

        老老少少围在一起,像一群伺机而动捕食猎物的动物一般,默默站立着,神情麻木,观望着一座座老房子轰然坍塌。

        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一阵一阵地传来,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听到过这么大的响声。每个人都觉得刺耳,可没有一个人捂住耳朵。看着烟尘四起,滚滚如潮,一座座窑厂像是老电影里那些行将去世的老人一般,微微倾斜,缓缓倒下。无一幸免。

        一个星期之后,一切都成了废墟。残垣断壁,到处都是红砖青瓦,原本拥挤喧闹的厂房,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变得异常安静。我想起儿时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天,无云无日,厂房里机械的声音,终日终夜没完没了地响,日子像每天的新闻联播一样,看不到尽头。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如今,窑厂被拆的只剩下一排排矮矮的红砖围墙,回想起那些空洞的时光,顿觉心酸,仿佛被谁偷走了什么。

        迫不及待地,售楼部就在废墟旁边拔地而起。原来的窑厂区已被拉起了警戒线,提醒着路人注意安全,也提醒大家,这里即将建造新的楼盘。

        时光似乎没有在这里留下什么,一切都好像很有规则的进行着。直到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刺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一转眼,这座见证了两代人恩恩怨怨喜怒悲欢的窑厂,就这么变成一座废墟。轻易得就像刚刚接好一杯水,手不小心一滑,杯子连同水都碎裂一地。让人猝不及防。

        再也没有每天轰轰隆隆的机器声音,有的只是一群人的生活。以及每天买完菜,大家挤进售楼部东瞧瞧西看看,各自展现自己的“学识渊博”。从隔壁村的楼盘已经在建,到省里就要搞新农村建设;从社会主义到伊拉克战争。几个老人在一旁摸着胡子思索着,像是在震着场子。

        好像都活的好好儿的,窑厂的倒闭没有影响到他们关注房子的大小和开盘价格。至于买不起房的,也和窑厂一起消失了。

        与桐然再次相见的那天,他还是豪情万丈地要请我吃饭。这么些年,他还是没变,总觉得自己跟我们这些文化人有差距,说话客客气气的。我还在紧张自己从来没去过大酒店吃饭,穿着是否得体。他倒直接拦个的士,带着我穿到了一个巷弄,里面的农家菜馆。在门外就听得到人声鼎沸,一桌一桌的男女老少胡天海地,其乐融融。

        我不免讶异,笑说:老总,低调啊。

        桐然手一挥,说:别,都是浮云啊。这家菜确实好吃,比那些神马酒店的好多了,才带你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点了好几个菜,喝着酒,吃的开心,喝的也开心。谈起往事,无限感慨。又觉得两个大男人说这些矫情,于是时常大段大段的沉默。

        我对他提起他曾放弃升读高中的事,他呵呵呵地直笑。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在一起,谁家里有什么动静,就别想逃过别人的耳目。桐然的父亲是出了名的严父,经常一喝醉就打骂他们母子两。听说他父亲曾是窑厂里面的一个技工,可是有一次喝醉倒在了机器边上,差点出人命。后来厂里把他调去值班,每天摆一瓶烧酒,炒两小瓶花生米,坐在十平米的休息室里看着巴掌大小的小电视机,自斟自饮。每次喝醉了回家,又是一阵喧闹,打桐然也打桐然他妈。后来他妈妈实在受不了,离了婚,去到了城里,再没回来过。桐然的父亲死守着桐然不让跟妈妈走,加上那时窑厂的工作也很稳定,桐然就跟了父亲。他父亲离了婚,非但没有改好,反而变本加厉。桐然一年四季都是长袖长裤,夏天热的再厉害也不愿挽一挽袖子,我知道,他是为了遮盖身上的伤。

        直到有一天夜里,桐然跑到我家来大呼救命。那天我父母急匆匆地开门,问怎么了。还没等桐然回答,就见身后,桐然父亲拿着一把菜刀踉踉跄跄地冲过来,额头上流着血,一点一点地往外渗,嘴里还骂着:败家子臭biao子,看老子不杀了你们。

        我父亲急忙让母亲进屋拿纱布和烧酒,自己冲上去把桐然父按倒在地。桐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做,神情麻木。

        那时虽然年幼,但我隐隐觉得,桐然已经变了,不会再是那个会在班里耍小聪明惹众人欢笑的桐然了。让人好陌生。

        记忆中,我们时常在巷子里玩弹珠游戏,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种玩法,每天都不一样。可事实上,所有的规则都由我们自己制定,仿佛我们就是上帝一般。巷子和窑厂隔得不远,我们来来回回不知道玩了多少遍,童年、少年,也算是这么简单地过去了。往事的影子那么淡,淡到连弹珠游戏的一条规则都记不住。不过桐然一家的细节我却记得很清楚——

        每天下课回来,作业做好,大家都迫不及待的到巷子里玩弹珠。天要黑了,就听见桐然的母亲扯着嗓子叫:桐然,吃饭啦。

        桐然也很听话,顿时跑回家去。拿起碗就在门口吃着,他们一家都在门口吃。早上喝粥,咸菜肯定少不了,家家基本都有腌制;中午就吃饭,碗里装着饭也装着菜;晚上吃面。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桐然的母亲常常坐在门槛上,父亲就坐一把破旧的椅子,他就在门口蹲着,谁也没理谁,吃完了自己去盛。我想起母亲说的“茶不言饭不语”,想来他们家还挺懂生活的。只是每当我玩完的时候,路过他们家门口,总觉得他们家饭菜特别香,要不是母亲不许,我真想上去要一碗来吃。桐然这小子还总是抬起头来嘿嘿嘿对着我直笑,似乎在让我过去一起吃。我总是很气愤,又不好说什么。

        回到家,我总是缠着母亲,说:为什么桐然家的饭菜那么香啊,好想吃。

        母亲总是摸摸我头,说:你这孩子,再好也是人家的。

        许是桐然家饭菜香吧,后来的他就长了个子,皮肤黝黑,身材高大,成了我们班的大孩子。也就是那一年,桐然的父母离婚,桐然也因为父亲拿刀“杀人”的事离家出走,独自南下。那时候桐然学习不好,学着武侠电影里的情节,只给父亲留了一张纸条,上书“我会回来,保重“几个字就走了。

        那一年,他才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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