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在农村,你的家里有一个手电筒可以算家用电器的话,那么能有一台崭新的缝纫机,应该算什么呢?
那个时候,我家就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这台缝纫机不光带给我们的是荣耀,最值得骄傲的是它在母亲灵巧的双手驱使下,把我们那些曾经艰辛破碎的日子缝成了一片片云锦一般的岁月。
生活离不开衣食住行。我始终认为,人们之所以在衣食住行中把衣放在首位,决不是为了词语音节的顺畅,而是毫无疑义的在表明衣的最重要性。虽说民以食为天,不吃饭会饿死,但衣的重要性比食之重要还要强,这不仅在于不穿衣同样会冻死,更在于在我们这个重视礼仪的文明古国,饿死也许是小事,失礼却是最要紧的大事。可以说,自人类知道用树叶遮挡自己那一天开始,体面和尊严就随衣而行了。
在我儿时的印象里,我们那个小村子,绝大多数人穿衣仅仅是为了御寒或者是遮羞,根本谈不上什么体面和尊严的。
穿衣御寒是别无选择的。在早年东北的严冬,似乎要比现在冷的多,真的是滴水成冰。有人夸张的讲,如果冬天在野外撒尿,边撒边要用棍子扒拉,不然,就会立即冻成一条冰线;如果是拉屎,你就更要注意了,拉一点儿就得挪窝,不然,就能把屁股和屎冻到一起。特别是下冒烟雪刮白毛风的天气里,如果在野外,没有像样的御寒的衣服,冻死人是很正常的。所以,除了老棉裤老棉袄外,稍微有点条件的人家,都要做一件羊皮袄的。而做这样的羊皮袄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能自己做成的,一则大多人家的妇女比较笨拙,二则几乎很少人家有一台缝纫机,这就给心灵手巧的母亲带来了赚钱的商机。我想,母亲断然买下一台崭新的缝纫机不光是自家使用起来方便,更多的是为了能够承揽一些外来成衣活计,这样就会给我们的家带来当时绝对不菲的收入。
我能够记事的年龄,就是从记住母亲做羊皮袄开始的。这个活计是手工和机器相结合的。一张熟好了的羊皮,要在母亲灵巧的剪刀下裁成衣服的领子袖子前襟后背等各个部位。然后用手工一针一线的缝成衣服筒子。罩衣服面是精巧的活计,要把黑色华达呢布也裁成衣服的各个部位,然后用缝纫机缝成衣服筒子,最后套在羊皮衣服外面,这样就不至于穿白茬老皮袄了,显的很是实用庄重。做成一件这样的皮袄要用许多时间。为了赶时间能够多做几件,小的时候,往往是我睡了一觉醒来,看见母亲还在昏黄的油灯下缝着很难使针的老羊皮。煤油灯的灯光象一条小虫虫,不停的串动着,一股黑色的烟尘升腾起来。母亲俯着的身影被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夸张却真实。被玉米面发酵熟过的羊皮的酸酸的味道散发开去,难闻却亲切。蟋蟀的鸣叫声在间歇的传来,热闹却清冷。母亲则不时的用针尖来搔自己的头皮,这也许这样会使缝衣针更滑润一点,也许是也用来解除自己的疲劳。
我依稀的记得,母亲给别人做成一件罩面的羊皮袄,大约要赚六到八元钱,这与当时城里人每月工资三十元零五的收入相比,母亲晚秋初冬之际能做上十件八件羊皮袄,我们家几乎是在发一笔横财。
不光是有一笔可观的现金收入,给别人家做皮袄剩下的边角料,如果人家不要,也成了我们的财富。碎小的羊皮,母亲会把缝成棉手套,再挂个花趟绒的面,套口还用羊剪绒围成装饰,的确令同村的孩子羡慕不已。因为在那时的冬天,很多乡下小孩没有棉手套的,几乎每个冬天,孩子们的小手都被冻的肿胀起来,而我们由于有母亲给做羊皮手套,就根本没有经受被冻的苦。同样,我们的脚也根本没有被冻过。母亲会把实在逢不到一起的碎羊皮的毛剪下来,凑多了,用手不厌其烦的把它们撕的很绒,然后用开水来烫,擀成毡子,用来做棉鞋的里子。而那些碎布则被母亲用糨糊粘在一起打成袼褙,用来镎成鞋底,我们穿的毡里棉鞋就象变魔术一样在她手中诞生了。
不光做羊皮袄,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所有的衣服母亲都做过,而且,一但有什么新样式,聪明的她都很快靠自己琢磨学会。
由于母亲辛勤的缝纫,我们的生活总是比同村的其他家庭好一些。我之所以说衣比食重要,就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就从母亲那里体会到这个道理。母亲在手里有余钱的情况下,并不是很重视改善伙食,而是更注重改善一家人的衣着。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姐姐们进入了女孩子最青春的年龄。但她们纷纷失学到生产队挣工分了。母亲最希望孩子们都能读书,但是因为农村教学水平低,当地没有高中等多种原因,姐姐们还是失学了。也许母亲是为了补偿她们,在她们最需要美丽的岁月里,母亲总是用衣着来满足她们。比如她们在全村最早穿上了的确良,那轻盈的衣着着实让同年龄的村姑们艳羡不已。也使姐姐们美丽了乡村的风景。
其实,我也是在全村小伙伴中,最早穿的确良、的卡甚至哔叽的。那时,我大概上初中了,母亲给做的的卡吊兜服竟然有四个兜,而且每个兜都明晃晃的贴在外面,甚是显眼,十分风光。上面的兜特意留出了插钢笔的小口口,竟然可以插三到四支钢笔。不过,我还是只插一支,因为,在公社专门写文章的大哥才插两支,而我才是个初中生嘛。另外,也有顾及,人家说,插一支钢笔是学生,插两支是干部,插三支是修理钢笔的,插四支以上就是卖钢笔的了。
母亲总希望她的子女能继承她的职业。所以她有意识的引导孩子们去实习她心爱的缝纫机。可真正愿意学的不多,只有二姐算是学到了手。这在二姐成家以后真的发挥了作用。二姐婚后有相当一段时间的生活就是靠着她做缝纫活来维持的。那个时候,我已经上学有奖学金,但还是需要家庭贴补,二姐就曾给我寄去几十元,真是雪中送炭,在感动之余,我就想到二姐也一定是象当年母亲一样,在灯光下躬身劳作着。
母亲就用辛勤的劳作,为我们缝补了温饱和体面,这使我积攒了十足的勇气面对人生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任何贫寒和羞赧。但没有愧对母亲的是,生活到至今我也没有养成貂裘鹤氅锦衣玉食的生活习性和价值理念上的奢侈。现在,在这个小城,我也算是一个世面上的人,收入也算不十分菲薄,却从没刻意装扮过自己。不算灰头垢面,也是土里土气。这不仅仅是衣着上的简朴,我在力求维系着什么呢?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是缝补了我们曾经艰辛破碎生活的母亲的儿子,我要用所有的质朴来证实一种艰苦的生命延续的意义。
母亲去世的时候,没有穿上她自己亲手为自己缝制的衣服,因为她年事已高,不能自己做服装了。我们是给她买的寿衣,她在弥留之际,无法征求她对寿衣是否满意了。
但是,我想在我死的时候,母亲当年给我做的衣服自然穿不到了,那我就穿和母亲离开时一样的寿衣,然后化作一缕青烟,与母亲的灵魂飘荡而去,直至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