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 女
(一)
“老爷,找到了,找到了!”家奴匆匆赶到沈老爷的后院,牡丹花开得正盛,沈老爷正在和二少爷赏花。
二少爷严厉呵斥家奴:“冒冒失失,没看见我和老爷正谈事吗?”沈老爷转过身,说:“不碍事,让他说明白。”
“老爷,给四少爷找到人了,姑娘叫蚕女,父母都健朗。那蚕女和少爷年龄相仿,他们家住在城郊桑山脚下,世代养蚕为生。”家奴鼓大眼睛,半蹲着靠近沈老爷说,“那蚕女天生丽质,美貌非凡。”
“蚕女?天生丽质?桑山?莫非我见过?”二少爷想来想去,还是想不起,他打断家奴的话,说:“你可向人家说明白我四弟的情况?”家奴拱手向二少爷说:“这还用多说,那些山野村夫,就盼望搭上有钱人家,凭咱沈老爷的盛名,带几个下人去就可以把那蚕女提回来。”
二少爷向父亲说:“不行,既是四弟成亲,就得有媒人聘礼,按规矩给娶进门,不然学强盗抢亲,玷污了我们沈家名声。明天我带人先去这蚕女家看看究竟。”
沈老爷应允了。
(二)
第二天赶早,二少爷便带上一队人马从西门出城,奔向莽莽榛榛的桑山深处。朝阳渐渐升高。
到桑山脚下时,养蚕老汉家刚吃过早饭,背上竹篓,正准备出去采桑叶。沈家家奴冲上前,拦住养蚕老汉的去路,说:“老家伙,蚕女呢,叫她出来,我们家少爷要娶她回去!”二少爷让侍卫牵好马,走过来拉开家奴,向养蚕老汉赔礼道歉,说:“老人家,这些下人不懂规矩,吓住你了,我给你赔礼。我们今天来只是想见见蚕女,我们家四弟需要一个人照顾,想娶蚕女回去,不知可否?”老人后退几步,指着二少爷说:“你就是沈家二少爷?你要我家蚕女嫁给你们四少爷,休想!他当年强霸民女不成,双腿摔残,现在走路都不能,你让我们蚕女嫁给他?休想!”
家奴冲上来,一拳把老汉打倒在地,老汉翻身爬起来,破口大骂:“你们沈家祸害生民,不得好死!你们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把我女儿给你们!”沈二少不屑一顾,跃上马背。骑着马靠上前来,说:“你这个老不死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进屋去把蚕女给我拖出来,我就要见见是个怎样的货!”家奴们正要冲进去时,蚕女正搀扶着老母走出来,养蚕老母义愤填膺地说:“要干嘛,你们沈家欺人太甚,难道眼里就没有天理王法吗!”
蚕女头戴青篾斗笠,虽然身穿粗布麻衣,依旧难掩她西施般的国色天香,让沈二少看得出神,心想:“这绝色佳人,断不能让四弟给废掉,我一定要带回去。”他一声大叫:“来人,把蚕女姑娘给我请回去。”家奴们一齐过来,把养蚕老汉和老母推开,把蚕女往马上拽,老汉怒骂,老母在后面拉扯痛哭!突然沈二少的马一阵惊乱,一声长啸,把他摔倒在地,仓皇向远处逃去。
正在众人疑惑时,蚕女家的屋后跑出一匹骢马,踏尘而来。
当年养蚕老汉在桑树下遇见这匹骢马,给他取名叫蚕马,毛色青白相间,双耳像劈开的翠竹高高耸起,耕田犁地,上山下水,样样都行。
蚕女噙着泪,想喊却含不住:“蚕马,蚕马!”蚕马撞开人群,用嘴巴把蚕女衔到背上,驼上她飞奔远去。
蚕女抱住蚕马雪白的马鬃,说:“蚕马,你快停下,你是要带我去哪里,我父母他们怎么办?”
“没事,沈二少不会加害他们的,我们只是暂避一时,等那沈二少离去,我们就回家。”
蚕女四处扫视,说:“是谁,是谁在说话啊?”蚕女抚摸着蚕马的鬃毛,说:“不会是你吧,蚕马?”蚕马没有再说话,回头望向走来的路。
这边,沈二少被吓得脑子一片空白,问侍卫:“那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把蚕女抢走了?是什么东西?”
“回少爷,是一匹骢马。”
沈二少整理整理衣袖,站稳身体,气愤地对家奴们说:“一群废物,连一匹野马都不能对付!都给我起来,把这个老东西给带走!哼,回头让那蚕女自己到府上来要人。”
(三)
养蚕老汉被带走后,养蚕老母和蚕女终日以泪洗面。
在给蚕马喂草时,蚕女说:“父亲不让我被强盗抢去,自己却身陷虎狼之穴。我真是内疚,母亲在观世音庙里立下誓言,说要是谁把父亲救回来,就把我许配给他。果真有谁能把父亲就回来,无论嫁给谁,我也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可是,可是现在有谁能去救回父亲啊!”
蚕马又说起温柔、冷静的人语:“蚕女,你把缰绳给我解开。”
“你,蚕马,是你在说话吗?”蚕女吓得目瞪口呆。
“是的,我就是蚕马,我跟着你学会了听说人语,却不能为你分担痛苦。”蚕马流出了泪来。
蚕女猛地拿起缰绳,又迟疑了;她不敢下手去解,仔细权衡后,又不能不给蚕马解开。
蚕马临走前,蚕女唤住他,用衣袖给它擦干眼泪。蚕马呼啸而去,蚕女潸然泪下。
脱缰的蚕马风驰电掣般地闯入城门,冲入沈府,在厢房找到养蚕老汉。养蚕老汉骑上蚕马,走到院中时,院门已经锁上。沈老爷、沈二少带着一群人从偏门带着弓弩手和刀斧手赶了近来。然而,还没等他们准备妥当,蚕马就奋不顾身地踏进进人群,扬起马蹄,咆哮着冲开院门,呼地一声就跑远了。老汉一直紧紧地抱住蚕马的鬃毛,回到桑山,老汉才发现蚕马屁股上已经中了两箭,正流血不止。
(四)
养蚕老汉被蚕马救回后,养蚕老母后悔不已,不是因为蚕马中箭,而是她之前在观音庙的誓言,她对老伴儿说:“现在蚕马把你驼回来,难道要嫁给蚕马吗,把我们的女儿嫁给一匹马?”
“蚕马只是一匹马,蚕女是我们的女儿。蚕马再忠诚,也只是一个畜生。”老汉喟然长叹。
“立下誓言,若有反悔,必遭天谴!我们一把你年纪,死倒罢了,不能连累我们的蚕女啊,她是无辜的。”养蚕老母又啼啼哭哭起来。
养蚕老汉瘫软在床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连连叹气。突然,他坐起来,对养蚕老母说:“事已至此,我们只有杀掉蚕马。要是蚕马死去,誓言就不能实现,又怎能怪我们反悔。”
“这样倒是能逃过一劫!但是,蚕马对我们家有恩,我们不能恩将仇报。”养蚕老母犹疑不决。最后,经过老汉的苦苦规劝,两人终于达成一致。蚕女经过窗外时,听见父母的商量,半悲半恼。她经过一番挣扎后,决定去把这件事向蚕马坦白。
蚕马屁股上的两支箭被蚕女拔出来,上过草药,几天便痊愈了。蚕女一边给蚕马解缰绳,一边说:“你快走吧,你不能在我家了。因为我母亲的起誓,父亲要反悔,要杀掉你。”
“什么,要杀掉我?”蚕马嘶叫起来。
“是的,你快走吧,我不想看见你死!”蚕女掩面啜泣。
蚕马很决绝地说:“我不走,我好不容易让你知道我的心,我不能离开你!我死都要和你在一起!你父亲要杀死,就让我死吧,我死前若能有你陪着,能死在你的怀里,我就值了!”蚕马把头往向蚕女慢慢探过去,蚕女却退步躲开,说:“不能,蚕马,我根本就不爱你,你是人或兽,我现在都分不清楚,我怎么能知你的心,你又怎么能知我的心。你走吧,我只是不想要你白白留在这里等死。”
“好吧,我要是离你而去,你也会受牵连,被雷电劈死。你和我,只能是我死,我认了,我愿意用我的死来换取你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不要再说,我说什么也不会走,就等着死。”
“不,你走,你必须要走!”蚕女把蚕马往马棚外面推,蚕马却一动不动,直到被她推倒在地。
(五)
蚕女伏在马背上,拍打着蚕马,哭诉着:“你怎么能这样,你要是死去,我会内疚一辈子,你让我怎么活!”
养蚕老汉抓起大刀朝马棚走来,蚕马旋即站起来,说:“快吧,你就痛快地杀死我吧,趁着蚕女在为我流泪!”
“啊?你,你这个蚕马居然还通人语,妖怪,我更要杀了你不可!”说完便向蚕马捅过去几刀。蚕女还未回过神来阻拦,蚕马几声哀嚎过后,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蚕马的血液渐渐地浸湿了吃剩的草料,蚕女回想起曾经骑着蚕马在瀑布前面吹风,回想起在河中给蚕马洗澡,回想起蚕马高托她去摘熟透的桑葚。“曾几何时,自己却一直不知道蚕马会人语,不知道蚕马竟然比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还要爱我!”想到这里,蚕女哭晕了过去。
养蚕老汉坐在石凳上,默默不语,也泪流不止起来。养蚕老母挪出来时,看见蚕马死去,也吓晕过去了。
虽然蚕马已死,蚕女一家仍然惶恐不安。养蚕老母不知道后果如何,彻夜难眠,对老汉说:“老伴儿,蚕马不是一般的马,我们当年在桑树下遇见它时就不一般,它什么都能做,还救过你和女儿,还会说话,它是不是被贬的仙人啊?你这样杀死它,我总担心会出什么大事。”养蚕老汉说:“我看不会有什么事吧,这些能通人语的禽兽多了去。要是它真是仙人被贬为马,那怎么不抵抗,让我一个凡人就轻易将它给宰了。”养蚕老母争辩着说:“那是因为人家身负重伤。”养蚕老汉不耐烦了,催促说:“你有完没完,没话找话说啊,自己吓自己!快快睡觉,别瞎想了。”突然外面一声惊雷,蚕女哭喊起来:“父亲,母亲,不好了,不好了,蚕马升天了,蚕马走了。”
山间顿时下起倾盆大雨,夜空中电闪雷鸣。
养蚕老汉穿好衣服,匆匆赶到马槽,说:“蚕女啊,你这么晚还没睡在这干嘛?”蚕女向父亲哭诉,她在马棚前为蚕马守灵,不想一阵雷鸣过后,蚕马化作一团白雾散去了。蚕女伸手抓过去,抓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掌心湿冷的雾水。养蚕老汉知道大事不妙,趄趄趔趔,跌倒在土墙上。养蚕老母赶来,扶起老伴儿询问究竟。
天上落下一个闪电,击向蚕女一家。养蚕老汉和老母双双被雷电劈死,蚕女被一个青衣少年卷走,得以幸存。青衣少年拉着蚕女飘飞在夜雨中,身上却没有淋湿半点。蚕女见这青衣少年眉清目秀,心想定是仙人下凡。蚕女娇羞地问:“你是哪个神仙?”
“我是蚕马。”青衣少年悲伤地看着蚕女。
“你就是蚕马?方才可是你化作雷电劈死我父母?”蚕女抹起眼泪。
“不是我,蚕女。我被杀死是命中注定,我没想报复谁。是你父母自己犯下罪孽,遭到报应了。”
“那你可以救我,怎么不救他们。”
“我只有救你的本事,救不了他们,再说你是无辜的。”
蚕女扑向青衣少年的怀中,拍打着他,哭诉着:“他们也是无辜的,也是无辜的。蚕马,我没有父母,没有父母了啊,从此就是孑然一身了。”
“不会的,你还有我,我会陪在你身边,永生永世都不离开。”青衣少年紧紧抱住蚕女。
雨声消歇,明月渐出,蚕女化作一只雪白的蚕,躺在青衣少年化作的一片绿色桑叶上。桑叶托起蚕,在清风中飞舞,飘落在桑山顶上的一棵古桑树上。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