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的霸陵(短篇小说)

很多秘密是要靠血来维系的。一个掌握秘密的老头要做一个脑血管瘤手术。九十二岁,这种年纪医院一般不会给做手术了,你得找人,本市最厉害的心脑外科大夫有个外号“胡一刀”,大名胡泽。胡大夫看了报告、片子,把手术给做了。手术前胡大夫和老头说:“高老,两种可能,我得把最坏的结果告诉你。”叫老高就完了,反过来的都有点儿什么。

高老不怕死。过了九十岁要怕死,就吓死了,到这年纪朋友多都是死人了。胡泽说保证活着,最坏的可能是高老或许会忘记些事儿。

人这辈子最凶险的不是会遇到什么事儿,是毫无征兆凶险就来了。手术很成功,当年五家世界顶级医院都要胡泽,胡泽还是留在了国内。一个记者闻之当时写了篇报道,叫《爱国叫你知道你的根在哪儿》。医院分管宣传的干事和胡泽一说,胡泽不干了,说:“千万别发,没有的事儿,我是为我妈。”

胡泽是单亲,胡泽爸也挺厉害的,教授,带一个一个女学生去澳洲研究考拉,先把女学生研究了,留在墨尔本不回来了,下定决心生小考拉了。澳大利亚三分之二的地方无人居住,胡泽他爸和女学生策马奔腾,高唱“你是风儿我是沙”。手术很顺利,胡泽各种可能都纳入预想,高老头没事儿了。

胡泽喝完茶,嘱咐了值班护士李萌后回家了。一大早他给叫来了,高老死了,脑出血。胡泽一看高老眼睛充血,抽了高老的血去了检验室,等结果出来一看,体内有高含量的溶血因子。胡泽去和院长一说,院长说了句话,显得院长都可疑:“谋杀?”

胡泽脑子大,院长这么说,胡泽走了。要不秦始皇“焚书坑儒”,知识分子不好弄,一个人一个脑袋,一个人一个世界。好管理的群体上万人一个脑袋,脑袋里的东西还不是他的,是皇上的。

胡泽怀疑院长知道点什么,他不能问。

调查组立马来了,结论是护士李萌把药弄错了,凝血药拿成释血药了。李萌比窦娥还冤,找胡泽哭诉。三年的老护士了,从没出过错,胡泽把重要的病患交给她。胡泽说:“别担心,有我呢。”胡泽想抱抱她,没敢,他爸和女学生在澳洲驰骋的故事流传的全医院都知道。这个遗传,胡泽平时很注意,全是警惕的眼睛,稍微不小心,码字儿的就来了,搁微信上叫你三年流芳,直到把你变成臭狗屎。

胡泽又找了院长,院长言简意赅:“总得有人承担责任,李萌是主管护士,这种事儿她只能承担责任。”

几天后高老之死导致了两个疯子的诞生,又涉及了三个疯子,其中一个是李萌的母亲,她先前疯与办公室不见血的斗争,欺凌,尔虞我诈,没完没了的琐碎活计,提职提薪没她的事儿不无关系。二十几年的沉淀,有天她被欺负后在办公室唱起歌来:“太阳最红…”。不好来了,一个接一个。妈妈被送到精神卫生医院,第二年,李萌爸开着集装箱车月黑风高地跑了一夜,当太阳喷薄而出的一刻他睡着了。撞车的瞬间他是否醒过来,想到过什么,没人知道,也许会想到女儿、妻子。灵魂离开躯壳有七分钟时间,既便被碾轧成碎屑也阻挡不了灵魂。

李萌扮演坚强很久了,那是孤独、眼泪的混合。李萌常去精神卫生院看她母亲,她要承担高老的死亡责任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她表情倏然地敲开我办公室的门。得说一下,我和胡泽是高中同学,我不知道李萌是胡泽手下的护士。她要求她妈出院。精神病医生爱看别人的眼神是种习惯,就像古代刽子手下意识看别人的脖子。

两个原因叫我拒绝了,第一,疗程没结束,第二,女孩的表情不对。不行后她去看了她母亲。男护士看场子,注意到李萌和她妈了。李萌挺漂亮的。李萌这天哭的厉害。看见神经病的亲人哭泣的亲属很多。男护士给了李萌一包纸,没说别的。李萌好像叫她妈站在窗户前,她下去和她打招呼。

后来的事儿谁都没想到,李萌下去看见三楼窗户上的母亲,抽出把她买的剔骨刀来,扬起来,狠狠插进了自己的腹中,喊道:“妈妈,永别了!…”男护士在窗户看见了,跑下来时眼泪夺眶而出。李萌扎了自己五刀。

胡泽到精神卫生中心院来,我才知道前边的事儿。胡泽号啕大哭,抹着眼泪问了我李萌母亲的事儿。李萌母亲没什么反应,很沉默。胡泽说:“她会因刺激好起来吗?”我没这么想过。有好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一。我叫胡泽明白一个道理,她不好,或许是好事儿,好了她怎么面对?胡泽没有我聪明也够聪明的,说:“去尼姑庵。”

李萌死了一周后,胡泽疯癫的,他到处找,四下喊叫,要给李萌平反。先前安排的手术他的状态没法做了,有个患者为此转院做手术,死在了手术台上。家属怪罪这边耽误了手术导致他们亲人去世,说接收他们住院孙副主任收了他们红包。这话刚说完他挨了一耳光,是胡泽打的。胡泽的意思他可以不给,给了又这样是无耻。孙副主任快哭了,说:“我真没收啊!”家属坚持己见,又要控告大夫打人。后来证明孙副主任没收红宝。老头把尿不湿拆开,五千块钱塞尿不湿夹层里了。佣人不知道,又给垫上用了,钱都成黄色的了,场面很震撼。

胡泽打人的事儿也不好弄,通过这几天看他应该是疯了。院方的意见是家属起诉,他们处理不了。胡泽老婆出面把胡泽送我这儿来了。审核组来那天,我内心的兽性被调动了,胡泽闹腾,我叫护士把他捆绑到床上,动不了后我电击他,升压电,升压电。胡泽嗷嗷叫,不知道求饶。

审核组同意了我的鉴定:精神分裂一级,有二级现象。胡泽被收观了。我给他找了个双人平民贵族间,两个人,另一个患者是阿尔茨海默综合症,什么都不知道,眼睛永远看着天花板。胡泽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他妈过死我了。”

我告诉他没的选,只能这样。胡泽自己选择到我这儿来。高老死亡后的地三天晚上下班,一辆大功率摩托从胡泽就来了,胡泽前瞻性很强,知道是要撞死他了,他扑倒在地,摩托从他屁股上轧过去直接跑了。软组织挫伤,别的没事儿。

这天上午还发生了件事儿,上级调查组来了两人,问高老手术前给过他什么东西没有。胡泽想到红包了。胡泽不收红宝,全院都知道,他有钱是出名的,整天请护士吃东西。他在国外医院的三年,挣老了钱了。

审查组说不是钱,任何东西都算。一个退休老头,胡泽没注意别的。问法奇怪,回头一查,高老是新药特药审批委员会前主席。胡泽找了我,我俩在医院临时停尸间外头的小树林见的面。胡泽说了他的担心。他心脑外科厉害,别的方面我更厉害。我叫他装疯,到我这儿来。这些还没完,胡泽家进去人了,针孔镜头把什么都拍下来了。胡泽老婆在娘家住,她父亲偏瘫了。他们的儿子在美国上学。

这事儿一定有诱因,我叫胡泽想想那高老头手术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胡泽说老头说了好几遍他的生日是吉祥日子,他不会倒在手术台上,别的真没了。胡泽记得老头的生日,我琢磨了半天没看出什么来。

事儿后来进展到我这儿来,过了二十来天,医院收进个患者,是武副院长接诊的。查房时我看见他,住双人间,和胡泽隔一个病房。第六感叫我不安,我去看了这为孙姓患者,登记的是四十二岁,中学老师。我们进去时他在背唐诗。我看着他,他摇头换脑背诵自己的。我说道:“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这家伙明显懵了下,看着我,继续他自己的。我说:“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这家伙嗤嗤笑。

这人是假货,我跟胡泽说了。胡泽紧张。我晚上要下班,二、四要坐诊。胡泽说:“怎么弄?”

我叫他自己小心,把手机偷拍的孙某的照片给胡泽看了。我安排了一下。我开了辆房车听到医院后院,放两天。我找了二子,他是我的朋友,胡泽给他父亲做过心脏搭桥。二子是武林高手,开滴滴。我把事儿大致说了,没说全,叫他晚上冒充胡泽,我把胡泽从后面仓库通道安排到房车里了。我也睡房车,说家里装修,有甲醛。孙某三天后动手的,下半夜他进了胡泽的房间,叫二子制服了。二子打了我电话,我去了。那人拿了针管要给假胡泽注射。

我和二子把姓孙的弄到房车上去了。胡泽回病房躺着,这事儿搞得他挺紧张,只能硬撑。姓孙的什么也不说。二子很会配合,说弄死他,开车扔郊区的河里算了。我说不用,就把他的针给他打了就行。做人得狠,我们家遗传,我爷爷是做特殊工作的。我直接就扎针,针刺进肌肉,一推他就完了。现在的人除非打小在黑道混,江湖义气重,要不怕死。这小子告饶了,说他是受人安排的,收了人家五十万块钱。雇用他的人叫海哥,在码头上收鱼,都认识他。我叫他回去继续他的神经病工作,告诉他听我的,不会有事儿。

第二天胡泽太太来接胡泽,领取入院存放的东西,有把钥匙,胡泽恍然,说:“手术那天,我口袋多了这把钥匙。”胡泽以为谁犯错了口袋。白大褂挂在墙上都一样。一看这钥匙我要了,说我用一下。

二子开房车陪他们回家了。钥匙是汇丰银行保险箱的钥匙,我在那儿有箱子。高老的名字还有他和胡泽叨念的吉祥生日,都对上了。打开保险箱,经理先行出去了。盒子里有十万美元,护照和一个优盘。我拿了优盘,回去打开了,密码还是高老的生日。一看里头的内容,胡泽的事儿清楚了,高老退休前去南美参加了一个同行会议,这其间有人冒用他的签字发行了一款新药。高老发现了开始密查这事儿,搜集了很多资料,涉及一个叫“红屋”私募资金集团。有几个名字很吓人。

胡泽和老婆失踪是一周后的事儿。我们院长问我为什么周期不够叫胡泽出院了。理由好找,信不信我不管。胡泽是个著名的医生,见好出院调养比服用更多的精神药物对他有好处,这是我的理由。院长不好说什么,出院周期不够,可手续合法,家属接走的。院长说:“他失踪了,会不会出现暴力情况,那样我们要承担责任的。”

我说没事儿。我去码头找了海哥,他在屋里喝茶,人很横,说:“你是谁?”我说了精神病院的他雇用的人。他紧张了下,说:“我听不懂?”这时候得胸有成竹,我说:“我要见你们操办这事儿的老大。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就要见到他。否则你们会后悔的。”我走时海哥的两个人想拦我,海哥看着我给他的手机号码,挥挥手叫我走了。胡泽和太太走水路出去了,我可以为所欲为了。转天傍晚我接到了海哥的电话,说老板同意见我。

我去了,在海边的一条船上,打渔的机帆船。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在船上等我,几个马弁在甲板上。这些家伙不简单,调查我了,叫我名字,说:“柯医生找我有何指教?”

前几天看了优盘的内容胡泽曾想举报,我问他举报给谁?那五个名字足以吓退他。胡泽说:“那怎么办?李萌护士不能白死吧?”我的意思死人不必怜悯了,他可以帮助照顾下李萌母亲就行了。胡泽懵,说:“她母亲特殊,我怎么照顾,接家里?”我叫他出钱,照应上得我来。我叫他和太太出去,一家人在外头团聚,主要是安全,也会“红屋”那些人产生被钳制之感,目的是和解,叫这件事儿过去。胡泽很聪明,有时候也不灵光,说:“那药肯定有问题。”这话幼稚叫我生气。最终他接受了我的安排。

我问了船上的人,说我要一个说话算数的人说我们的事儿,他笑,说他就算数。我直说了,告诉他高老以来的事儿我都了解,但我不对死人怜悯。死人都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了,我为活人做事儿。说完我把优盘给他搁在桌上。他说的所有人都会说的一句话:没有备份?我说:“有一份,但只要协议得到遵守,就没有备份。”他应该是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时说:“协议达成了柯大夫。”一个女的拿来了一个手提箱,一百万美元,给我的。钱我没要。

我下了船,二子在码头外等我,我们回去了。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一年过去,再没危险的事儿发生。胡泽那边已经在美国安顿了,他进了大学附属医院,干他的老本行。两年后“红屋”垮台了,和我没关系,系内讧导致的。

胡泽又跑回来了,她母亲过去过春节后,不觉得美国那么坏留下了。我说:“你回来干什么?”胡泽笑:“安全了,回来看看老朋友。”喝酒叙旧,胡泽爱吃油炸花生米和孔乙己爱吃茴香豆一样。胡泽想和美国大学联姻,在这边开办个门诊,主治心脑外科和精神卫生科,我俩各负责一办。我告诉了他我的想法:歇菜。转天胡泽找我去看李萌母亲,男护士进来找我,说李萌妈想起她女儿了,要见女儿。这不是好兆头,精神病人突然现出正常状态,类似于“回光返照”。我和胡泽去了病房。李萌母亲像正常人一样,说她好久没见女儿了,想见见她。胡泽不是精神科大夫,这类事儿却知道,表情愕然。他看我意思我懂,是问我怎么办。这谁也没办法,我说李萌去国外学习了,联系不上。李萌妈说:“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特别想她。”我答应给她再联系。

胡泽坐了很久,和李萌母亲说了些话。李萌妈好几年不说话了。下班时我叫护士多注意下,有异常给我打电话。胡泽很忧伤,说:“李萌母亲真的不好?”我肯定。胡泽去我那儿住了。一宿我没接到电话。早上胡泽和我一起去医院看看。护士说睡了一宿,没动静,说半夜他去看了两次,都很正常。我去了病房,有种不好的感觉,李萌妈或许已经走了。到了病房一看,呼吸已经停止了。我们出来,护士安排人把李萌妈送到太平间去。胡泽里里外外操持这事儿,去派出所查了,李萌母亲户籍上没有很直系的亲属了。几天后李萌的母亲火化,我和胡泽一块儿,找了殡仪馆帮忙,把李萌妈的骨灰盒与李萌挨着放了。胡泽给买了两块比邻的墓地。过了相关的日子,把母女俩安葬了。办完这些事儿,我和胡泽去了酒馆。胡泽悲伤感挺重。这不是大不了的事儿,她们完成了她们的使命,每个人都一样。有一天我们也一样消失。胡泽说:“这次要不是你,估摸我的使命也完成了。”这话不是没道理,但我不会承认,叫他喝酒。其实生活里充满了此类事儿,有些就像小孩在学校被霸陵。对方的势力太大,小孩不知道怎么办。成人的霸陵比小孩更危险,有些事儿遇上了,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那些耳熟能详的东西,一个也用不上。别玩命,也不怕死,还有要有点儿钱。胡泽回美国,我去送了他。他叫我过去,我现在不行,父母要照顾。不是逼不得已我应该不会去。我们握了个手,胡泽进去了,我去停车场开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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