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万籁俱寂。苍茫的天空像张黑漆漆的大网,束缚着几颗零散的星,黯淡的光辉落在枯草上,暗影重重,阴森可怕。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地上又添几重残叶。
不远处那顶破旧毡房中,灯光摇摆不定,昏沉的光晕里,是一位正在缝补衣物的胡女。穿针引线,手艺娴熟,来回仔细将衣物翻了翻后,起身将其盖在睡得不甚安稳的丈夫身上。她神色不明地看着丈夫半白的双鬓,叹了口气,熄了灯。
次日,胡女早早地准备好酥油茶,又将干粮装进已经破旧的袋子,双手递给丈夫。
那是一个较高的男子,十分瘦弱,却将脊梁挺得直直的,时不时咳得撕心裂肺。五官端正,却刻满岁月的划痕,枯瘦的长发夹杂着半白的银丝。
他接过胡女手中的碗,缓缓饮完,不疾不徐。又摸了摸身边稚子的头,拿上袋子,拄着光滑的杖,走出了毡房。
“娘,爹爹为何不带我去?”稚子抬头问。
胡女担忧的目光收了回来,拉着他坐下,笑着说:“今日风大,爹爹怕你冻伤。”
“我可壮实了,不怕呢。”不待胡女说完,稚子便站起来攥紧拳头,展示给她看。
“嗯,通儿最壮实了,爹爹只是担心你。不过你可以晚上去接爹爹一起回来。”
“那我要早早去。”
胡女看着儿子纯真的笑脸,眼中添了几分情绪,再眨眼,又不见。
饭罢,稚子便跑去松散的土上练习刚学的字,横竖撇捺,一笔一画,很是认真,眼里充满了孺慕和开心。他屏着呼吸,写下自己的名字“通国”,仔细看了看,松了口气,高兴地对母亲喊道:“娘,娘,我终于把名字写的好看了,和爹爹一样。你快来看呀!”
被拉出来的胡女看了看身边雀跃的儿子,低头,定定地注视着字,她知道这种感觉。片刻,又上前一步,捡起草杆在字前慢慢落下一字,却不知刻进谁的心里。“苏通国。通儿,要写全。是和爹爹的字很像。”
得到母亲的认可,稚子更开心了。跳着跳着,他又想起了什么,牵着母亲:“娘,‘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爹爹总会念起?还很伤心?”
蓦然,胡女顿住了,充满笑意的脸颤了颤,后又握紧了儿子的手,平静地开口:“是说一个人很思念国家,生前长久思念,死后必必当重归。”声音轻缓,却带着哀伤的坚定。
“为什么活着不回去呢?”
“回不去。”
“那他可真笨。”
胡女动了动嘴,不发一言。俄而,她牵着稚子进了毡房,清晰地道:“没有人比他更聪慧。我给你讲个故事。”
凛冽的风拂过层层干枯的秋草,带起的灰尘掩盖了同出一宗的字。这里曾有柔软和稚嫩的笔触,但谁在乎呢?
毡房内,稚子坐在胡女膝边,听她讲了一个全然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故事。
“冠盖满京华的长安,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奉圣上之命,带百人和钱财持节出使匈奴,贺新单于即位,促使两国友好。
然使命出色地完成,他却因下属私自参与内乱而被连坐扣押。忠贞刚毅的他怎愿屈节辱命,决然自刎,却被救下。单于为其气节和才华所动,许之高官厚禄,又动以情理,皆遭到严词拒绝。
故于严冬大雪,幽其露天之窖,绝其饮食。若降,亦许高官。可那个并不强壮的青年,啮雪吞毡,数日不死。
单于终于知道,这个男子是不会叛降的,就将他放逐到北海牧羝,羝乳方可归。”
“那单于就是不想让他回去”,稚儿愤愤地说。“那后来呢?”
胡女摸了摸稚子的头,眨了下眼,似有什么落进这片草原。
她再度开口:“后来,那个青年便带着使节在这人迹罕至的草原上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从天际微白、星辰疏落到皓月无声、冷彻千里,从正值华年、前途无量到须发尽白、垂垂老矣。没有人知道他守望故土多少年,又有多少次杜鹃啼血般哀哭。他因期盼重归国家而生存下来,也因此孤寂无望地死去。那些漫长的等待就这样被草原的风吹散,没有一点波澜。”
稚子难得地沉寂下来,好一会儿,闷闷地说:“我真希望他能回去,不然,就太可怜了。”
是啊,这样一个人,守着自己的坚持孤苦无望地老去,是何等的哀怆与悲凉。毅然赴死,绝境求生,他铁骨铮铮,绝不叛降,气节撼动敌寇。北海牧羝,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亦初心不改,谁忍心让他含恨而终?自己吗?胡女扪心自问。
细细思量,又稍展了眉。遇到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处已是万幸,如今能与他结为夫妻,陪他走过风雨,人生再无希求。至此余生,全心全意,感他所感,思他所思,成其夙愿,绝不负累。
胡女握住小儿的双肩,与他对视,低沉地说:“苏通国,记住你刚刚说的话。”
茫然的孩童看着严肃的母亲,不明所以地点了头。
胡女又认真地看了看稚儿片刻,似叹息地道:“出去习字吧。”
傍晚,稚儿兴高采烈地要去找爹爹。胡女看了看天色,此时夕阳尚未隐没,但草原天黑得快,也就同意了。临行前还叮嘱一句:“别贪玩,小心路。”
“我知道,往南走。”孩童欢快的声音在草原层层荡开,越传越远。
果不久,就传来羊群的叫声。胡女抬头,就看见跳得欢快的小人,在父亲的注视下,一起赶着羊群。有时回头,不期然对视一会儿,就又笑开了。夕阳最后的光照在他们身上,拉长了影子,模糊了岁月的棱角,温暖而美好。
草原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漫天彻地的大雪留给北海一望无垠的平静。春寒,夏炽,秋荒,冬殒,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艰难、平静而偶有趣味地过下去。奇怪的是,随着稚子的长大,他更爱粘着父亲了。
又一个暮冬时节,万物凋零。寂静的草原上,一队有序的马蹄声远远地从南方传来。男子走出毡房远望,一眼就认出队伍中汉使的身影,怔住了。他定定地看着人影转瞬到了眼前,翻身下马,拱手一拜,齐声道:“苏大人,我等奉圣上之命接您回朝。”
闻声而出的胡女直直地看着丈夫,他的眼角不自知地涌出泪,一滴一滴落在草地上,怔怔的,半晌才回过神扶起汉使。
没有人恼怒,寂静无声。任由这个老人打量着他们,仔仔细细,贪婪地找寻国家的痕迹。
“苏大人,您请更衣吧。”汉使双手奉上为其专门准备的服饰。
男子颤抖着手,接过了久别多年的汉服,皲裂的手抚摸着光滑的纹路。片刻,转身,几步后,又顿住。他深深地看了眼露出微笑的胡妻,进了毡房。
胡女身体一松,用力舒展手掌,想笑,却徒然地扯了扯嘴角。她听见身旁儿子颤抖的嗓音:“娘,爹爹要走了吗?”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没有人回答,一片寂静。
直到脚步声传来。温润的玉冠着刺眼的白发,庄重的衣衫似要乘风而起,又被玉玦压下,整个人更加瘦骨嶙峋,却挺着铮铮傲骨。饱受寒风的摧折,却更显厚重,无丝毫不适。
“苏大人,可要停留一日再启程?”
“不,稍等。”男子异常矫捷地进入毡房,片刻后拄杖而出。
他缓缓走到儿子身边,摸了摸他的头,沙哑地说:“通儿,你,你……”
他看着稚子依赖而悲伤的眼,再无法开口。
然而,稚子却紧紧攥着他湿润的衣袖,咬破唇,惨白着脸,一字一顿地说:“我没哭。爹爹要好好的。”
男子看着他,点点头,哽咽地道了声:“好孩子。”
翻身上马,一骑绝尘。汉使与匈奴人紧跟其上,身后狼烟滚滚。
“爹爹,爹爹”,看着不曾回首的身影,稚儿终于放声大哭,追了上去。
身后,是胡妻的声声叩问:“子卿,十九年的等待,十几年的相依为命,如今尘埃落定,我知你不舍离别,可为何不再多看一眼?”她垂着头,痴痴地笑出声,低语:“是了,你故土的妻子,是你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新婚燕尔惨遭离别,你为她写下《留别妻》,立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也不算什么。我不过一介糟糠胡妻,十几年,能当什么?能当什么!”
草原的风,依旧凛冽地刮着,穿过层层枯草,吹干了落下的泪。一裁光滑的布料在毡房内翻飞,纯白无暇,鲜血书就: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
次年春,苏武回到长安。拜谒武帝陵墓,受封典属国,赐钱二百万,公田二倾,宅一区。
归汉二年,长子苏元参与谋反,被诛。苏武免职。
武帝薨,宣帝即位。苏武为祭酒,德高望重。赎其次子苏通国,归汉。
长安,苏府。一间简朴的房间里,白发苍苍的老人骨瘦如柴,平静地躺在床上。凄冷的风从半掩的窗吹进来,又带着弥漫房间的药苦味簌簌散去。半晌,一室寂静,只余不知何时飘落在地上的纸,慢慢被药汁泅染,逐渐模糊,却依稀可见“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
……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岁月长河奔腾而去,潮涨潮汐,故事被冲刷地剩下寥寥几笔。时光充满后人的发问,又在后来的时间里得到深沉的叹息。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这一生,所思何者,所归何处,湮灭成烟,无迹可寻,然其丹心一片,铮铮气节,千载流芳,亘古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