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晨辉
事后才明白,因为在《经纬》上发过几篇文章,虽然用的是笔名,还是被组织发现了。因此一天下午,系团委书记在我们班团支部书记的陪同下,找我谈话。我吓了一跳,走进刘书记的办公室时很紧张,说话有点磕巴。确认完身份后,刘书记说:“不能墙里开花老在墙外红,也要拿回来红一红。”刘书记是高人,这么一句话把我吊在空中,半天不得其解。我们班的黎支书见机补充说:“机电系准备办一份学生期刊,刊名刘书记已经想好了,叫《晨辉》,四位编辑也基本定了,你是其中的一位。”我只有应承的份。走出刘书记的办公室,我有一点郁闷,喘了几口长气,才调整过来。想到可以编辑一份期刊,而且有三位同道一起,觉得是件好事。可以切磋技艺,增添乐趣,认识更多朋友,何乐而不为?第二天下午,在小教室,黎支书带领三位同学进来,作了简单的介绍,完了说:“下面就看你们四位大编的了,系里要求在放寒假前出刊。”黎支书忙别的去了,丢下我们四位陌生人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八四级的男生金子说:“十五天出刊,时间太紧了。”八五级的女生美文说:“就是,这么短的时间,还要准备期末考试,哪里来得及啊。”另一位八五级的女生叶子说:“他们只管拍脑袋,尽为难别人。”美文和叶子是同班、同宿舍的好朋友。我们一起上过几年大课,竟然没有一点印象。美文说:“看来我们太平常,你从来都没注意过。”我说:“非也非也,因为每次我都是最后低头进教室,根本不敢往女生那片看。”美文是陕西人。叶子是青岛人。金子是湖北人,住在一号楼四楼。为了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我说:“这事情落在我们头上,不完成也麻烦。我觉得我们可以分头找自己认识的同学帮忙,多收集几篇文章,散文、随笔、诗歌,来者不拒,然后我们再来挑选,修改。”金子说:“就怕时间紧,收集不到那么多。”我说:“实在不行,就我们四人上,一人写五到十篇,想办法凑凑,第一期有个一百页左右就OK了。”
定好计划,立即行动。两天后我上四楼,找到金子的宿舍。他说:“很麻烦,一篇文章都没有落实。”晚饭后一起去找美文和叶子,她们在三号楼四楼。第一次上女生宿舍,在万国旗一般的内衣空挡里穿过,大气不出,心惊肉跳,迎面碰到女生过来,只恨不能隐身而去。终于找到她们宿舍,敲门进入。还好,宿舍内收拾得很整齐,没有内衣挂出来。美文和叶子招呼我们坐在床边,叶子要倒开水,被我们制止了,她们坐在我们对面。其她几位女生陆续出门上晚自习去了,屋里气氛渐渐融洽,谈话也自然起来。她们组到了一篇散文,我组到了一首散文诗,其它都是空白。来不及想别的办法了,只能自己分头写。美文、叶子、金子一人五篇以上,我有点存货,可以提供十到十五篇诗文。美文说:“叶子可以向她男朋友征稿。”原来叶子的男朋友是西安交大文学社社长,真不简单,说起来好像在诗歌朗诵会上见过。叶子说:“这样行吗?我们把系刊变成了同仁之刊。”金子说:“没事,我们每人多取几个笔名,每篇文章署名都不同,谁也看不出来。”我说:“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有这样才能交差。明天是元旦,后天是周六,加上周日,这几天辛苦一下,我们下周一汇总。”
周一又去美文和叶子的宿舍,这次稍微轻松了一点。美文刚洗澡回来,见到我们,赶紧把白色羽绒服拉起来,穿着拖鞋,苗条的脚趾很白净。她说:“你们先聊,我赶紧穿上鞋袜,太冷了。不好意思。”我们和叶子先看作品。效果不错,文稿收在一起,差不多有两厘米厚,份量很足。在自己的文稿上写上不同的笔名,这个简单的要求,实现起来却有点困难。我们想了又想,每想出一个名字,就先写在纸上,问大家的意见。说来说去,改了又改,比写文章花费的精力还多。我说:“比给自己的儿子取名还用心。”叶子脸红了,说:“文稿就是作者的孩子啊,对不对。”金子说:“一般自己的名字都是别人取的,我们自己给自己取名字,犯了大忌,所以很难。”美文说:“从来只有被命名,没有自己给自己命名的。”我说:“那还不简单,我们分成两组,交叉命名。”美文和金子一组,我和叶子一组,效率果然好了许多。每篇文章前都写上一个崭新的名字,而且是对方取的,带给我们的快乐和刺激远远超过了作文编刊这件事本身。我提议把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放在卷首,当作一面旗帜,给我们一点鼓励和信心,大家一致叫好。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守在后勤部打字室,买可乐给打字的女孩,希望她快点把我们的作品排版打成蜡纸。女孩和我年龄差不多,很认真,可惜对打字机不熟,很多字都是我帮她找出来的。借此机会,我也搞清楚了打字机的原理和使用方法。活字印刷,想想古人还是很聪明的。每打一张蜡纸出来,我就使劲核对,修改错误,确定无误后,再正式打出来,又开始下一页。工作紧张而忙乱。整整忙了五天,终于搞定了。九十六页,加上封面封底,正好一百页。油印装订一百本,用了两天时间,元月十一日下午,我和金子一人抱五十本《晨辉》去系团委交作业。刘书记翻看了几页,说:“不错,你们这几天辛苦了。”晚上,带了两本去找美文和叶子,她们比我们更激动,翻了又翻,爱不释手。我心里非常高兴,觉得十几天的忙碌很值得。金子说:“李禾这几天辛苦了,天天守在打字室。”美文说:“就是、就是。”叶子说:“本来校对工作,应该我和美文做的。”我说:“是的,女生心细,容易发现错漏。我一个大老爷们干这活,是赶鸭子上架,所以错漏之处在所难免,还请各位海涵。”一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金子提议出去喝啤酒,庆祝庆祝。我没意见,叶子和美文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来到长乐电影院旁边的餐馆,点了四个小菜,扎啤四杯。我问美文和叶子:“大冷的天,喝啤酒,你们行吗?”她俩一笑,说:“没问题。”四杯相碰,庆祝《晨辉》诞生,庆祝一个“新的生命”呱呱落地。这十几天收获不小,除了托人作文、编辑校对、跟踪打印、装订等种种经历,更重要的是发现和女生相处也蛮容易,她们更细心,善解人意。我说:“这十天,我几乎没看书,考试肯定要开红灯了,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美文和叶子略一迟疑,说:“没办法,最多我们可以提供一些笔记给你参考。”金子说:“没事,把课本当小说看,一天两本,很快就搞定了。”“这几天的笔记一定要借来看看,这是老师要考的重点。”我说:“谢谢你们。其实,能够认识你们,大家一起办期刊,虽然仅仅只是个开始,但这份共同的经历是非常难得的,带给我的快乐,胜过考五个一百分。”大家都很感动,叶子几乎落泪,说:“别搞得这么悲壮,好像要上前线似的。我们是欢聚,不是离别。”我说:“是的是的,有点激动,用词不当,请海涵。”大家又哈哈大笑。
放寒假了,人人归心似箭,拿着预订好的火车票急匆匆地往火车站赶。有幸和美文同车,坐对面。她带着表妹,去父母工作的单位过年,我们可以同行六小时左右。可惜有她们班的两个男生坐在旁边,回四川的。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一会看看美文,一会又看看我,气氛别扭,所以谈话难以继续。我更多的时候在逗美文的表妹玩,小学四年级的女生,一路都在吃东西,嘴里塞的满满的,特爱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回到双石铺,见到何建文。在中学呆了一年多,更成熟稳健了,已当上语文教研室主任。校长还有三年就退休,接班人非何建文莫属。我说:“祝贺你,混得这么牛。”他嘿嘿一笑,说:“咱们这山里有文凭的人奇缺,考出去的很少回来,外面的根本不可能来,所以给咱捡了个便宜。”我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实力在那摆着,有没有人,都不会影响你。”他又嘿嘿一笑,说:“话可不能这样说。我这点实力和你们没得比,你们以后都在大城市干大事,我这辈子只能在山里当娃娃头。”我说:“宁为鸡头,不作凤尾。你就偷着笑吧。”在西安两年,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要静下来,正正经经地说话,还真不知该说啥。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没完没了地说闹下去。晚上何建文请我和李萌吃饭。李萌瘦了很多,苗条得像高一女生。见到我,她一笑,说:“放寒假啦?”我说:“是的。”何建文说:“女大十八变,你怎么还在变。”李萌说:“咋啦?”何建文说:“变得像小姑娘了。”李萌说:“何主席别乱说,我都快老了。”
饭毕,李萌回家了。我和何建文在街上溜达。隆冬的县城,像一个脱去衣装的老人,现出瘦骨嶙峋的身架。远看有点心痛和狰狞,进入街巷,才能感受到一点熟悉的温暖。嘉陵江水剩下细细的一条线,藏在宽阔的满是顽石的河滩里,不熟悉的人很难见到它。总有一点岁月带走了什么的唏嘘。夜幕落下,寒风呼啸,我们顺滨江路去中学。记忆慢慢打开,过去的影子蜂拥而来。同学、老师,不断地在我眼前来去,行为古怪,表情生动,像一幕幕精彩的话剧。
“王超好吧?”
“挺好的。”
“和叶琳发展的咋样了?”
“没什么发展。那是一个梦。”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子再好也是人家的人。”
呵呵,我们一阵苦笑,惊起几只麻雀,在路边草丛里飞。何建文说:“李萌要走了。”我说:“去哪里?”何建文说:“陪她父母回河北老家。”我说:“还回来不?”何建文说:“不回来了。”我们是一群戏水的孩子,总想熟识水性,掌握技巧,游出自己心中的漂亮弧线,但总是第一次试水就被带走,东一个,西一个,消失不见。去到中学,躲在何建文宿舍喝啤酒,吃花生,至深夜醉去。
新学期不久,接到黎支书的通知,《晨辉》暂停。刚刚有了一点兴致,却停止了,痛苦谈不上,但难免扫兴和失落。金子说:“真应了她晦气的名字,刚刚开始,却已成灰。”美文说:“也好,免得操心,用那些时间多读几本书,轻松又愉快。”叶子说:“他们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把我们当猴耍,气愤!”我说:“不用气愤,就当一个实验吧,现在实验结束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