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贝壳风铃与掌心的海

天刚蒙蒙亮,青石板路还浸在潮雾里,踩上去能感觉到细碎的湿意往鞋底钻。我蹲在供销社门口的石阶上,面前堆着半竹篮贝壳,是老太太前几天捡的,堆得像座小小的雪山。有的贝壳泛着珍珠白,被海浪磨得光溜溜的,握在手里像块凉玉;有的带着红霞纹,纹路像被夕阳烧过的云,边缘还留着被礁石撞出的小缺口;还有些被海浪钻出了通透的孔,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轻响,像谁在嗓子眼儿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老头坐在竹椅上帮忙穿线,竹椅的藤条断了两根,用布条缠着,他一坐上去就咯吱作响,像在和他的咳嗽声应和。他的手抖得厉害,线头总也穿不进贝壳的孔,只好把线头放进嘴里抿尖,再颤巍巍地举到眼前,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人老了,眼也花了,手也笨了,”他把穿了三次才穿上的贝壳递给我,铜铃在贝壳间晃悠,叮当作响,“阿秀小时候串贝壳,眼睛都不用瞅,线头一穿一个准,还跟我显摆‘爷爷,贝壳有嘴,会自己咬线呢’。她串的贝壳串挂在床头,夜里刮风,能响到天亮,她说听着像海浪在给她讲城里的故事。”

穿线用的尼龙绳是邮局的老太太给的,原本是捆邮件的,蓝色的,被太阳晒得褪成了浅蓝,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绳上还留着捆扎时的折痕,像段没捋直的回忆。我把最大的那枚月牙贝串在中间,贝肉的痕迹还留在壳内侧,像层薄薄的纱,对着光看能看见细密的生长纹,一圈圈的,像张没写满的乐谱。“这贝,阿秀捡过一模一样的,”老头指着月牙贝边缘的小缺口,那里被磨得格外光滑,显然被人反复摸过,“她在缺口那儿刻了个‘海’字,刻得浅浅的,说这样贝壳就不会忘了家,走到哪儿都带着海的记号。”

竹篮旁边突然窸窸窣窣响,爬出来一只小螃蟹,是昨天从滩涂带回来的,青灰色的壳上沾着沙粒,举着两只米粒大的螯,横着往贝壳堆里钻,碰到一片带孔的贝壳就停住,用螯尖敲了敲,像在敲门,又像在问“能让我也串进去吗”。老太太正蹲在旁边择海虹,听见动静抬起头,用沾着海虹黏液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螃蟹的背,螃蟹“唰”地缩成个团,硬壳抵着手指,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这叫石蟹,”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贝肉的白,洗了好几遍都没洗掉,“阿秀总爱捉来玩,装在玻璃罐里,说它们是滩涂的小诗人,走路都横着写句子,还说要跟它们学怎么把诗写得歪歪扭扭,才有海浪的野劲儿。”

串到第三串的时候,供销社的木门被推开了,“吱呀”一声,像根生锈的弹簧被拉开。进来一个背着画板的姑娘,扎着高马尾,发梢沾着海雾的潮气,一缕碎发贴在额角,被汗水浸得发亮。她的帆布包上印着“海滨写生”的字样,颜料管从包里露出半截,挤出一点钴蓝的颜料,像滴落在布上的海水,晕开一小片浅浅的蓝。“请问,这里能借杯水吗?”她的声音脆得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带着城里姑娘特有的清亮,眼神落在我手里的贝壳串上时亮了一下,像被阳光照到的海面突然闪了闪,“这些贝壳真好看,是要做风铃吗?风一吹肯定很热闹。”

老太太转身往厨房走,搪瓷杯沿的豁口在石板上磕出“当”的一声,像个清脆的句号。“是啊,给屋檐挂的,”她把杯底的沉淀倒掉,重新接了杯井水,水面浮着片细小的柳叶,“风一吹,就像有人在唱歌,吵是吵了点,总比冷冷清清强。”姑娘放下水杯,从包里掏出本速写本,封面是牛皮纸的,边角磨得起了毛,像块被海浪泡过的布。翻开的那页上画着滩涂的渔船,船舷的裂缝里卡着片蓝布,用厚重的钴蓝颜料涂着,和我在“海滨三号”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连布角被风吹起的弧度都画得分毫不差。

“我在画废弃的渔船,”她用铅笔在船旁边添了只贝壳,笔尖在纸页上沙沙响,像春蚕在啃桑叶,“听镇上的人说,十年前有个叫阿秀的姑娘,总爱在船上写诗?还说她有个蓝布包,上面绣着浪花?”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握着贝壳的指尖微微收紧,贝壳的棱角硌得掌心发麻。原来阿秀的故事早已像海风,在镇上的每个角落流转,被不同的人拾起,添上不同的细节,变成不同的模样,却都带着相同的温度,像晒过太阳的贝壳,握再久都有余温。

姑娘的速写本里夹着片羽毛,灰褐相间的,是麻雀的尾羽,羽轴上还沾着点湿泥,和我夹在诗集里的那片很像,只是更完整些,羽尖没有折断。“这是在修表铺门口捡的,”她用指尖捏着羽毛的根部,对着光看羽片的纹路,阳光透过羽毛的缝隙,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老师傅说,是从屋檐的鸟巢里掉下来的,里面住着两只麻雀,每年春天都来,像回家似的,一点也不生分。”

串到第五串的时候,太阳已经把青石板晒得发烫,赤脚踩上去要不停地倒脚,像在跳一支烫脚的舞。老头颤巍巍地站起来,想去搬墙角的木梯挂风铃,他的瘸腿在石阶上顿了一下,发出“咚”的闷响,拐杖在石板上敲出个浅坑,带着点不服输的执拗。“我来吧,”姑娘抢过梯子,动作麻利地架在屋檐下,梯脚的防滑垫在石板上蹭出两道白痕,“我在美院学过架子工,帮老师搭过画架,这点活不算啥。”她爬梯子时,马尾辫在空中甩动,像条游动的鱼,帆布包上的钴蓝颜料被阳光照得发亮,和远处的海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颜料,哪是真正的海。

风铃挂上的瞬间,风刚好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滩涂的腥气和野草的清香。贝壳相撞的声响像场温柔的雨,叮叮当当,层层叠叠,有的贝壳声音脆,像小铃铛;有的声音闷,像大鼓;铜铃混在其中,发出“叮”的重音,像个调皮的休止符,把连绵的声响隔开,留出小小的空白。姑娘站在梯子上往下看,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和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幅拼贴画,她的马尾辫影子垂在我的影子肩膀上,像条柔软的围巾。“真好听,”她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像片羽毛在飞,“像把海装进了贝壳里,一摇就晃出满街的浪。”

老太太突然从柜台底下翻出个铁皮饼干盒,饼干的油渍在盒面上印出淡淡的圈,像串没写完的省略号。打开时“哗啦”一声,里面全是阿秀的画,大多是用蜡笔画的,海水涂成不均匀的蓝,有的地方还露出纸的黄色,渔船是歪歪扭扭的黄,桅杆画得比船身还长,像根插在船上的筷子。最上面那张画着串贝壳风铃,挂在歪脖子槐树上,每个贝壳里都画着个小太阳,用红色蜡笔涂得很用力,纸背都透出了颜色,像块被太阳晒透的红布。“她总说,要让风铃里的太阳照着渔船回家,”老太太的手指抚过画纸的褶皱,那里有被泪水泡过的痕迹,发脆的纸页轻轻响,“说这样船就不会迷路了,晚上也能找到码头的灯。”

姑娘把画小心翼翼地夹进速写本,动作轻得像在拿蝴蝶的翅膀,生怕碰碎了似的。她从口袋里掏出支铅笔,在画旁写了行字:“未完成的风铃,会在时光里继续生长”。她的字迹和阿秀的很像,笔画的末端都带着点上翘的弧度,像只扬起的嘴角,藏着没说出口的笑。“我要把这些画带回美院,”她把速写本放进包,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回头看了眼屋檐下的风铃,“让更多人知道,海边有个爱写诗的阿秀,她的贝壳风铃会唱歌。”

正午的阳光烈得晃眼,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光尘,像撒了把碎金。我和姑娘沿着青石板路往海边走,她的画板斜背在肩上,颜料管偶尔碰撞,发出“咔啦”的轻响,像串流动的音符,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路过修表铺时,老头正趴在工作台上打盹,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在蓝布上洇出个小圈,像滴没干的墨水。落地钟的“滴答”声盖过了他的鼾声,钟摆的影子投在墙上,像艘在浪里摇晃的船,左一下,右一下,摇得很稳。

“他总这样,”姑娘指着老头鬓角的白发,那里沾着点修表时的铜屑,像落了几颗小星星,“上次我来,他正给一只旧怀表换玻璃,说要让表盖里的照片透点光,好让照片上的人看看现在的海,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蓝。”怀表大概就是王伯那只,照片上的小女孩笑靥如花,扎着和阿秀一样的羊角辫,不知道现在在城里的哪个角落,会不会偶尔想起海边的怀表,想起那个没见过面的修表姑娘,想起父亲总念叨的“阿秀的手艺,比城里的师傅还好”。

滩涂的泥地里,白鹭的脚印像串省略号,沿着海岸线一直延伸到雾里,有的被潮水填满,变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上的云,云一动,水洼里的影子也跟着晃。姑娘蹲下来画弹涂鱼,笔尖在速写本上飞快地移动,炭条在纸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灰,“它们的眼睛真亮,”她的睫毛上沾着沙粒,像落了层细雪,“像装着整片海的光,眨一下,就有浪在里面晃。”我想起阿秀写的“弹涂鱼的诗”,原来有些意象会穿越时光,在不同的人心里开出相似的花,带着相同的咸,相同的鲜活。

她突然指着远处的灯塔,塔身在阳光下闪着白,像支立在海里的铅笔,“我昨晚在灯塔下露营,”她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眼睛亮得像弹涂鱼的眼睛,“凌晨三点,雾散的时候,看见海面上漂着个玻璃瓶,绿色的,瓶口用软木塞封着,里面塞着张纸,字迹被水泡得发虚,只能看清‘贝壳风铃’几个字,还有个画得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翘得老高。”

我的呼吸顿了一下,那会不会是阿秀写的?还是哪个像阿秀一样,把心事装进瓶里的人?海总是这样,把秘密藏在浪里,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把碎片冲回岸边,让路过的人拾起,拼出不完整的故事,留下点念想,让思念有处可去,不至于像断了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飘。

姑娘要回城时,把速写本的最后一页撕下来送给我,纸的边缘还留着她指甲的掐痕,弯弯曲曲的,像道没画完的波浪线。上面画着串贝壳风铃,挂在供销社的屋檐下,风铃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写着行诗:“每个贝壳都藏着片海/风一吹就漫出来”。她的帆布鞋踩在石板上,脚步声渐渐远了,帆布包上的钴蓝颜料在阳光下闪着,像片小小的海,跟着她走向远方,把海边的故事带向城里的街道,带进美院的画室,讲给那些没见过海的人听。

傍晚的海风带着凉意,吹得贝壳风铃叮当作响,声音比白天沉些,像有人在低低地哼唱。老太太坐在门槛上择海虹,竹篮里的壳堆得像座小山,紫褐色的壳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她的手指在壳间翻动,动作比白天慢了,择下的海虹肉放在白瓷盘里,像堆小小的月亮。老头在给落地钟上弦,钟摆的影子在墙上晃,像在跟着风铃跳舞,左一步,右一步,踩得很准,和海浪拍岸的节奏合上了拍。我把姑娘送的画夹进诗集,刚好和阿秀的画面对面,两张画里的风铃,在纸页间遥遥相望,像场跨越十年的对话,不用说话,就懂了彼此的意思。

掌心的贝壳还留着阳光的温度,纹路硌着皮肤,像片小小的海,把海的记忆刻进肉里,刻进骨头里。我知道,有些故事不需要结局,就像这贝壳风铃,风不停,声不止;就像这掌心的海,只要握着,就永远不会干涸。那些未完成的诗,未寄出的信,未找到的人,都在风铃的声响里,在钟摆的滴答里,在这片永远年轻的海里,慢慢长成时光里最温柔的模样,像贝壳里的珍珠,在岁月里越藏越亮,越藏越暖。

夜色降临时,风铃的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长,像串流动的诗,写在青石板上,又被风擦掉,再重新写。老太太和老头的笑声混在风里,和贝壳的响、钟摆的滴答、远处的浪声,织成张细密的网,把整个小镇都裹在里面,温暖而安宁,像被贝壳抱着的海。我翻开诗集,在最后一页写下:“当贝壳开始唱歌/所有迷路的时光/都找到了回家的路”。笔尖落下的瞬间,风铃突然响得格外清亮,像阿秀在远处应了声,带着笑,带着海的咸,带着所有未说出口的圆满,在夜色里轻轻荡开,荡过青石板路,荡过滩涂,荡进每个人的心里,留下片温柔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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