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读的书
文 马少军 书法 马少军
前些天,一久未谋面的老友发来消息,问到我当年买的那些旧书,我忽然意识到有好多书还放在书架上,至今没有读。陆游说“官身常欠读书债,禄米不供沽酒资”,我虽则不是“官身”,但那么多的书放着没读,心里也为此颇为愧疚。这些书毕竟是自己花了时间精力甚至金钱,一本一本从旧书店旧书摊辛苦淘来的,但好多书一放就是十多年,心里还真像欠了一股子债似的。
比如王符的《潜夫论》。它是我从兰州黄庙地摊上搜索来的。当时决定买它,一是觉得便宜,人家只要了两块钱,二是自己也知道这是一部古代甘肃学者写的了不起的哲学巨著。《四库全书》将它与仲长统的《昌言》、王充的《论衡》齐列,并认为其“洞悉政体似《昌言》,而明切过之,辨别是非似《论衡》,而醇正过之”,《后汉书》还将此三人合为一转。王符其人耿介不俗,终身不仕,在当时天下学人眼中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经常有游学之人向其问道,而且王符死后好多年,还有人愿意背了家乡的泥土跋山涉水来此僻远之地给他上坟培土。但不知为什么,在此后的岁月里,和王充相比,王符竟湮没无闻了。记得给我们上先秦两汉文学的范老师对此耿耿于怀,所以见到这本书以后我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后来我在淘海旧货市场碰见了仲长统的《昌言》,在培黎广场的旧书摊上碰见了王充的《论衡》,为了将这汉代学人的三大著作凑齐,就都买下了,但是都没怎么看,因为我在本质上是一个不喜欢思考的人,从而对这些思辨性的著作内心总有些排斥。不过我会经常从书架上抽出那本《论衡》翻翻,不是喜欢里面的内容,而是喜欢这本书本身。这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西式标点兴起时,曹聚仁标点的比较珍贵的版本,纸张早已发黄,并散发出幽幽的仓腐味,所以我小心地给它套上塑料袋以防损坏。有时我想,“叶公好龙”要疯刺的,是不是就是我这种人?
还有一本是沈学著、梁启超序的《盛世元音》。这是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年的版本,而且是1896年《时务报》的原版影印本,也就显得比较珍贵了。沈学是清末上海梵皇渡学院的医科学生,当时才19岁,不知怎的,竟对文字改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力主用速记符号作为拼音字母。这些都发表在当时由梁启超主编的《时候报》上,沈学本人也经常到酒馆茶楼去给大家讲授。但后来命途多舛,竟穷饿致死。
得到这本书,是一个我至今感到都不可思议的机会。那时正在师大中文系上学,有一天同学来说图书馆正在原价处理旧书。当时也没在意,就说那就去看看吧。我原本以为是那些已破烂不堪的已无馆藏价值的书,让学生翻拣一下,剩下的就论斤卖了。没想到图书馆大厅已被闻讯赶来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而所谓旧书,有些是极为珍贵的版本。比如就有几十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精装布面刷蓝本《鲁迅全集》,到我去时已被人抢完,一个女生正蹲在地上大哭。原来她好不容易搜齐了一套,放在收银台上回身取东西时,已被人迅速开钱抱走。当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拿不解的眼神望着她:一套旧书,至于吗?他们哪里知道,这套书现在的价值早已过万并且已经很难买到。我当时只抢了最后剩下的两册,并认为这是平生憾事。还有同学买到了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并且是硬皮精装本。这个版的《柳如是别传》早已成为绝版,现在只能买到私人复印的资料,原本品相好的都价值好几万元了。就在这慌乱的气氛和极为震惊的心情中,我抢到了一批50年代中国文字改革的资料,其中就有沈学的《盛世原音》。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册小书,虽然他的主张并当时没有得到推行,并且在中国文字改革史上,它所体现的价值或许并不太大,但这册书的数量一定是少之又少了。我就此幻想着随着这本书的消亡殆尽,有朝一日我也有可能拥有一本成为所谓“孤本”的书册了。于是,我也给这本书套上了塑料皮膜,并束之高阁。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当时师大是谁、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处理这些书。
至于书架上那几排明清小说,如西周生的《醒世姻缘》,荑荻山人的《双美奇缘》,云峰山人的《铁花仙史》,娥川主人的《生花梦》,金木散人的《风花雪月》,慕真山人的《青楼梦》以及近140万字、全韵文写成的《玉钏缘》之类,我不仅不打算读而且随着孩子慢慢长大,我可能会将它们从书架上移除。因为可能考虑到销量,这些书的封皮上不仅有香艳的插图,还无一例外的印有“艳情”“足本”“宫廷”“奇书”这样的字眼,放在书架上就显示出了一股俗气。
这些书的作者似乎也有先见之明,统统不署真名,什么主人山人散人的,云里雾里,就是不知其人系谁,让人去胡乱猜测。连伟大如《金瓶梅》者,它的作者也不敢署了真名,就叫兰陵笑笑生。其实这些都是描绘当时社会世态人情的小说,是社会各个阶层生活的真实写照。有时候也想,不是这些书不好,而是我们的眼睛有了问题。郑振铎先生当年就曾放了战略的眼光给《金瓶梅》以极高的评价,认为在《红楼梦》还没有产生的时候,其伟大更胜过水浒,而且西游、三国更不足和它相提并论。他说,要在文学里看出中国社会的黑暗面来,《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资料。他问,在好多日报上不断记载的拐、骗、奸、淫、掳、杀的社会新闻里,谁能不嗅出些《金瓶梅》的气息来?郓哥般的小人物,王婆般的“牵头”,在大都市里是不是天天看到?西门庆般的恶霸土豪,武大郎花子虚般的被侮辱者,应伯爵般的帮闲者,是不是已经绝迹于今日的社会?西门庆式的黑暗家庭,是不是在至今还像春草一样滋生蔓殖?有了这样堂而皇之的理由,你大可以拿了研究的眼光去认真地读完《金瓶梅》。我曾有一部足本金瓶梅词话,后被人借走,几经倒腾易手,已经没有了下落。后来在一家小书店看见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删减本,当时竟有了意外的惊喜,因为即便是这套书,由于此后没有再版,加上是名社精印精装本,所以有些网店也卖到了500多元一套。而更没有想到的是,当天书店搞活动,所有的社科类图书一律七折出售,这就让我收获了更大的惊喜。这书早已读过,感觉无需再读,就在扉页上恭笔抄写了几段名家集评,作为曾经读了此书,现在又要收藏它的藉口一起放在书架上去了。
自己认为,明清世态人情小说,如果你不是专门的研究者,或特殊的喜好者,只要通读了《红楼梦》和《金瓶梅》就可以了。上大学那会儿,我有一次惊奇地发现侯兰笙老先生的书桌上摊开了好多明清艳情小说。这老头穿衣只穿蓝咔叽布中山装,写字只写颜体恭楷,走路不紧不慢,表情庄严肃穆,怎么一到家就看这玩意儿?是不是每当夜深人静,老先生也会生出一些浪漫的情思来?后来才知道,他在研究《汉语大词典》时发现好多词汇的义项失收。于是他便在浩如烟海的明清小说里找有这些词汇的例句,整理出了50万字的资料,写成了《义林》一书作为《汉语大词典》的补充。当时买的老先生的《义林》,至今还放在书架上,不过也没有读,只是有时偶尔抬头看见,会想起当年和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来来。
至于我当时为什么也买了不少这类小说,这可能和我小时候的一个梦想有关。那时候因为特别爱读小说,但苦于无书可读,所以总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拥有一个硕大的书房,在一面一面的墙上,是一个一个的大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小说。那时候天真地想,这个世界最幸福的事就是在自己的书房里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看小说。于是后来不管走到哪里,都喜欢收集一些不同版本的小说,渐渐也有了规模。但真正通读了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就像陆游所说,好像真的欠下了债,而且至今都没有要偿还的迹象。
有时候出于善良的本性,我也会“收留”一些书。说“收留”,是因为我觉得这些书我并不需要,但又是名家所作,名社所出,又是早年的好版本,人家又只向你要几块钱,我就觉得没有理由再让这些宝贝继续流落街头了,所以大凡这类书,看到一本就收藏一本。比如我曾在一个夜市的小摊上搜到一本1950年4月开明书店出版的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单封面的字体就让人喜欢的不得了,打开内页,就能闻见来自六十多年前的陈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