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潘涛
有些路我从没走过,可别人走过,于是我便有了一定要去走一遭的强烈愿望,比如九条弯。
一一一题记
天麻明前,全叔就站在了院子里,墙角鸡窝里红冠黑羽的公鸡正站在洋槐股架上迷瞪,人比打鸣鸡起得更早,是因为人有心事而鸡没有。
屋里灶火冒出的青烟一时半会还散不完,沿着门框上天窗一缕缕飘出上到窑墙畔上才没有了踪影。全叔婶咳嗽了两声,全淹没在吧嗒吧嗒的风箱抽动声里。一会儿抽动声被锅盖和锅沿的撞击声替代,随后又是哗哗的舀水。
不知道其他人拾掇停当了没有,全叔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屋填饱肚子,灌上一壶茉莉沫子茶,再去喊叫同行的年青人。
一碟煎水辣子稀乎乎摆在核桃木方桌上,这张四条腿两层框没有上过漆靠在内墙腿子的家什是屋里最体面赢人的家当,一家老小能坐在旁边椅子上吃饭的除了年迈的父亲就是他自己了。父亲今早还没有起身,他进屋后就自然而然坐到了上方位置。不用他言传,全叔婶从灶火里取出两个烤热的黑馍放到桌上,转身从墙上木楔上取来黄中带白的旧挎包往馍盆去了。这个不善言语的女人知道自已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她要准备一天或者两天的干粮给自家男人。
孩子家的瞌睡就是多,烧水的响动也没能打扰他们,一个个死猪样平展在炕上,鼻子发出均匀的呼吸。不操心的人都这样。
全叔没有打算叫醒他们,今天的事他们谁也帮不上忙,况且自己起身要比平日早,让他们睡去吧,自然醒后有人会给他们安顿活路,猪要喂羊要放鸡蛋要有人收,再说地里活剩了个女人也需要有人帮下手。
全叔要领着一帮人走趟九条弯。几年连续天旱,麦子欠收,玉米粒瘪,许多人挨过了年,麦囤面缸开始空了,队里除了预先留下的种子也没有多余的可以帮衬大伙。虽然外头都谣传要分地要单干,好多人嚷嚷说他这个队长当到头了,但公社里没有一点动静。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气还是高兴。现实是想不了那么多,一家八口张着嘴等他弄粮回来。张口货真难养!他心里骂了句,抓起筷子蘸了清水辣子抹在咬了一口的黑馍壑上又咬了一口。昨黑他把想法给娃他妈倒了出来,不管明年咋样,今春后的青黄不接他得给大伙想办法解决。看着娃们越来越细越来越长的脖子,他总有六十年代闹饥荒的感觉。
门外有了响动,扑踏扑踏过来一串脚步。
全,你起来了吧?听那声音苍老中有气无力地飘进门缝里,全叔心里咯噔了下。
早起来了,茶都喝半壶了,你也来喝口!
进门的是老古,半路上死了婆娘,留下个小子,焉不拉几,风大点都能吹倒,和他相依为命。十六七岁了,抵不上半个劳力,全靠老古屋里屋外扒拉勉强吃个半饱不饥。
老古从全叔烟袋里捏了一锅烟,用大拇指碾实,对了火,开始说事。
岭前峪后的路还过得去,弯多料痂石满地,挑着捡着走,不敢踏上轱辘跌个屁股墩。一路漫坡向下,不要骡马费力,车货走在前头,骡马跟在后面,遇到陡坡,拉骡人要沿车拽尾,放慢速度,给前头扛辕的人帮力。
老古文弱的儿子跟着全叔出门,去走了趟九条弯。
从此,他记住了岭后,石漆盖,石头脑,料痂坡和月亮山。
他记住了石漆盖光滑青石节上鸡窝一样的马蹄窝,记住了全叔伸手摸抚骡子身上的皮毛时,塌下去的皮毛被汗粘成手型。他听到皮鞭响过,骡子身上瞬时暴起了一条青筋,他的皮也收缩了一下。
重要的是,他还见到了高大的麻子脸。
麻子脸和北山的人很熟。
麻子脸是驮碳队的一员,后来改换成赶车拉炭的把式。每次从平原家里出发,他都用小油壶装上五壶油。两壶送给炭窠装炭人,省去了熬夜排长队的功夫,一壶送给过磅人,每次都能多拉些份量,剩下两壶捎给全叔,他要在进山前到全叔家吃饱,要全叔给他的骡马也喂饱草料,还要在全叔家歇上一夜,消消从炭窠沟驮回来的疲惫。
九条弯的这头是全叔家,九条弯的那头是麻子脸家。
除了种庄稼驮炭,麻子脸还做香,拜佛用的香。石山上野生了许多柏树,农闲时麻子脸提了砍刀麻绳背回百十来斤,剁碎了放在水池子里泡三天,拉出来阴干,碾碎,夹些香料,用他爷爷辈留下的单孔挤压机压出铁丝般长的黄色粗香。
好香,全叔称赞麻子脸的香,顺带夸一下他的手艺。
麻子脸送给全叔一把香,全叔给他留下两个兰花瓷碗。麻子脸要全叔返程时到石漆盖的菩萨庙里烧一炉香,全叔叮咛下次来时用那个兰花碗吃饭。
石漆盖的庙里,老古家文弱的儿子站在全叔屁股后面,跟着全叔作揖,下跪,起身。柏香袅袅青烟从破了的庙檐顶飘了出去,庙梁上不知谁挂的二尺红布颜色都有些漂白。
走了,走了这回再不要想下回。全叔吆喝着随行的人马,包括老古家文弱的儿子起身。他要撵天麻刺黑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