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屋子旁边藏着梧桐树,白色喇叭状的花朵落在地上,我捡了最好看的一朵,抬头却找不见树木。梧桐树娇气也长寿,不耐旱也不耐涝,但凡能养出百年以上的老梧桐树的地方也必定是肥沃、湿润和深厚的,再加上梧桐花香气闻起来落落大方,很容易让人想到深闺中的大家千金,凤凰栖梧也不是没有道理。没找见梧桐树,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到别处,河对岸看起来是没路的,那就是我想去的地方,听说那里有鸭子。
从大桥边的缝隙里跳下来就是一片浅滩,树木遮天蔽日,高及膝盖的草丛里有一条细细的小路。
我东倒西歪的走了一路,终于在水中央露出的泥滩边上找到一群鸭子成群结队的在水中游着,有的将脑袋深埋进翅膀里梳理羽毛,有的撅起屁股一头扎进水里捉鱼吃,还有的悠闲的仰着脖子超前飘,嘎嘎嘎的叫声真不美妙,鸭子可不是个好歌手。
可喜的是,缙云的麻鸭长相还过得去,浑身羽毛灰白相间,脖子那里有一圈白色的项链,宽窄合适。当他们成群结队的出现,与岸边的树,脚下的水融成一幅画,我就不忍想象它们总要走上餐桌,也不好意思告诉它们我是带着寻找美食的心情来瞧它们的。
但是鸭子们岂不能不知我的歹心,一见到我走向岸边就飞快的游走,有的干脆拿出轻功,来一场水上漂。我在岸边追的辛苦,它们游的惊慌,直到看见主人在岸边洗衣服,这才停了下来。
大姐阿姨哐哐当当的搓衣服,洗衣粉泡泡顺着河水流走,水声潺潺,鸭鸣阵阵,石头桥上有童子跑过,关于田园牧歌的所有想象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
2
然而,没有辛劳的背影,这幅画是不完整的。
4月是种西瓜的季节,在山顶的方溪村,一位大叔用筛子将土细细的筛干净,一小片菜地上挖了好几个坑准备种西瓜。大叔很高兴有人与他聊天解闷。他的女儿和儿子在城里上班,前年他得了一场大病,手术切去了半块肝,手术刀疤爬满了整块肚皮,骇人极了。
病好了,积蓄没了,生活还要继续,他并没有想象中的苦大仇深,而是关心着他的地里即将长出的西瓜、芥菜、西红柿、玉米,还有陪伴他的那只小白狗。
人们是不是早已知晓苦难是人生常态?因为习惯苦难而善于知足,因为善于知足而健忘苦难,因为健忘而麻木,因为麻木而活下来,笑出来。我想到余华的《活着》。
山顶的大叔还在筛土,山底的这位大叔已经开始种西瓜子。我所知道的西北人种地,是抓起一把种子,长臂一挥,种子飞起,落到哪便种哪。
而南方的大叔种西瓜,要筛细土壤,还要将子儿一颗一颗的塞进土里,每一次播种都要用手去感知土壤的温度,这样亲近的关系会不会让他们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就是从土里长出来的。然后他们唱起了女娲捏泥造人的歌谣。
3
缙云烧饼是当地有名的特产,时间紧急,我没有找到做烧饼的师傅,却偶然见到了做烧饼馅儿的材料——梅干菜,浙菜里有名的梅菜扣肉用的就是这种梅干菜。
据说很多菜都可以做成这个形状,比如油菜、白菜、其中最常见的是芥菜,缙云人家很常见这种菜,好像在菜地边上不用种就能自己长出几朵野菜似的。很难想象这样一大朵绿油油的芥菜最后变成了土黄色的菜干。
阿姨说,要先把芥菜叶子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切丝,放进木盆里,撒上盐用力揉搓,所谓的用力揉搓其实就是穿着雨鞋在木盆里踩。阿姨并不介意告诉我用脚踩的过程,只是强调步骤繁多,踩完以后要用水冲洗,上锅蒸熟,再踩,再洗,再蒸。反复五遍以后才能再次见光。
晾晒在竹席上的梅干菜已经成熟,我拿起来尝了尝,咸酸适中,带一点甜。炎夏里吃应该是非常下饭的,做烧饼馅儿也是很容易想到的了。
确保大自然中每一样能吃的东西都经过我们的智慧和双手转化成食物,没有遗漏没有浪费,这是我们特有的崇高使命不是吗?
没有见到烧饼师傅所以也不知道那梅干菜是怎么变成烧饼馅的,但是得知一个小故事,古人在缙云大烧仙丹,梦想得到道成仙,结果仙丹没烧出来,炼丹炉却被人拿来做烧饼。长生不老和口腹之欲,两个梦想总还是实现了一样儿,挺好。
4
之所以没找到烧饼师傅,是因为我总是被各种事物吸引目光。
木头做的水车,磨豆浆的石磨,发电用的抽水机……过去人们的日常物件因为新工具的发明而被人遗忘,再次出现的时候有了更丰富的内涵,供人们了解过去。
村里的宗庙祠堂记载着村子的历史,有的祠堂里墙上写着全村人的姓名,整个村子的人都姓樊,宗族的影子可见一斑。
翻新的二层小洋楼是新农村的标配,中间夹着一间废弃的屋子看起来不合时宜,我见门敞开着,屋里几乎搬空,墙角盘着土炕,还剩一个老旧的大衣柜,锈红的字诉说着年代。
墙上挂着一把旧二胡,歪斜的相框里夹着一家人的相片,这也是过去每户人家的标配,它记录了家庭的历史,也是人丁兴旺的愿望最直观的表达。
看着这些照片,仿佛看到我的叔叔婶婶,大伯大妈,二舅三姨,画面竟是那么的相似。我很容易想象出这间旧屋子里曾经住过一对小夫妻,养儿养女,儿女离开家,孙子带回来,进进出出就是几代人,中国最普通的家庭不就是这个模样吗?
我猜想,当西方人每日清晨对着耶稣圣母的雕像祈祷时,中国人的精神寄托可能就是劳作之余偶尔抬头看看这些相片,惦记一下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子孙。
当人们离开村子,走进城市,住上楼房,家里或者依然有这样的相框,只是变得更加精美,当年的柯达胶卷变成数码相机洗印,照片也不再叫照片,而叫写真。
当城市席卷而来,我们真的变得截然不同了吗?
不,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我们在迅速拥抱城市的同时也一同带进了城市,它使我们的城市与别处不同,也让我们的城市割不断与乡村的联系。它是否有一条出路就在我们的骨血里,就在那些有关女娲造人的记忆里。
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回城的列车,装模作样的带着一瓶乡间的空气,唱完乡村赞歌就奔向灯红酒绿的城市。而此刻的我也没有变得更有勇气,只是在这短暂的喘息中回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