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37岁龙场顿悟之后,后半生的学问思想仍然经历了几番变化,最开始讲“知行合一”,然后教人静坐澄心,观心本体,然后又讲省察克治,去私欲、存天理的实际功夫,还讲了格物、诚意、集义等等,直到50岁,终于才集中在一个概念、一个方法:致良知。
为什么有这么些变化呢?本质上是因为,他一开始也没有悟得完全圆融纯熟,教学生也需要时间摸索和实验。一开始悟得不够透彻明了,方法又不是那么究竟本质,从源头上偏了即使一点点,那他的学生在枝叶上就会偏得很远很远了。
可惜的是,《传习录》不是按年编排的,所以在读《传习录》,尤其需要注意,王阳明不是每句话都说得那么正确的,也不是每个方法都是那么究竟的。阳明先生最开始很推崇,而后来又后悔得不得了,之后绝口不提的,便是静坐法门。
这一番静坐的实验和经验,我读了觉得特别心有戚戚,所以专门分享出来,也希望好静倾向的朋友们,可以重点看看。
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第二年便被请到贵阳书院讲学,从此真正开始了一代宗师的讲学生涯。
他最开始宣讲的是“知行合一”,这根本不是我们今天通俗理解的“知道就要做到”,而是说,感知和行为在心的本体原本就合一,如果出现不一致,是因为在心的本体被私欲阻碍了,所以重点在于要恢复心的本体。
对于这个观点,他的学生们纷纷表示听不懂,不知如何下手。于是阳明先生决定教大家静坐,让大家在静坐中停息思虑,也就是相当于止住私欲,就有可能直接去感受到那个知行合一的心性本体。
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
这个方法是很针对时弊的。当时学子的情况,跟现代人们面临的也差不多,人心浮躁,知识焦虑,读了那么多道理,却无益于自己内在的德性成长。所以阳明先生要带领大家向内求理,心即是理,认为这是根本,先把这个根本立好了,自然德性也成长了,该知道的也会知道,遇到事情也能事来则应。
而且,阳明很擅长静坐啊,他最著名的龙场悟道,既不是靠读书读明白的,也不是跟人聊天聊出来的,也不是冥思苦想想出来的,而是他静坐开悟的——“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直到某天夜里好像听到有人对他说话,突然大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人们很容易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好用的方法,在别人身上也好用,自己走通了的道路,别人也能够走通。
但问题是,同样的方法,被中正平和的人用,就可以被用得中正平和,被偏激的人用,差以毫厘都可能结果谬以千里。而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无意识地处于偏执惯性之中……
一友静坐有间,驰问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藽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
毕竟,世间纷扰,人们心为形役、身被名牵,如同尘世牛马、樊笼鸡骛,能够每天时间静下来,“致虚极,守静笃",顿时觉得万籁俱静、身心空灵、自在解脱,甚至还有可能感受到阳明已经体会到的那个“心之本体”,这就是阳明的用意所在,也“颇收近效”。
但是,静坐这个法门,终归不够究竟,静得过了,就容易出现偏差,出现了阳明批评的“喜静厌动,流入枯槁”、“玄解妙觉,动人听闻”两种典型的毛病。
1.玩弄光景,玄解妙觉,动人听闻
在极度放松、深度入静的情况下,确实可能出现一些玄妙的感受,例如身体的一些特殊感受啊,物我没有边界了啊,全身极致快乐啊。有过正念/冥想经验的人可能多多少少都体会过一点,国学大师钱穆先生也曾谈到过他静坐的一番体会,引用如下:
全身失其所在,即外界天地亦尽归消失,惟觉有一气直上直下,不待呼吸,亦不知有鼻端与下腹丹田,一时茫然爽然,不知过几何时,乃渐复知觉。
所谓前念已去,后念未来,瞬息间云开日朗,满心一片大光明呈现。纵不片刻,此景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乐无比。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这些现象,都可以叫做光景,可以有科学的解释,也可以有很玄妙的解释,感兴趣的可以去看TED演讲,哈佛大学的脑神经学家Jill taylor博士谈她左脑中风以后,体验到的犹如开悟涅盘的神奇境界。
这些光景根本不是修心的目标和关键,其实别管它就是了。但是,人都有好奇心啊,作为芸芸众生,突然有了点神奇体验,能不好奇吗?能不渴望下一次吗?能不穷根究底搞清楚是什么吗?能不跟朋友们分享讨论或者得瑟炫耀一下吗?
所以同学间的聊天,就很容易变成了,“最近有什么特别体验?”“看到什么了?”“哇,如此殊胜的景象,说明你最近修得很不错啊!”经常聊这种体验,互相比较,再附加一些“玄解妙觉,动人听闻”,不过是把以前知识、名利的追逐比较变成了体验、光景的追逐比较,本质还是外求,所以王阳明称之为“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病得不轻。
2.悬空静守,喜静厌动,流入枯槁
前面这个毛病还比较好治,别管那些光景就行了。
但静坐还有个更深层的毛病,其实是这个方法本身隐藏自带的。静坐还是分了动静,只要分了动静,就还是落在二元对立之中,只要二元对立,就不是究竟法门,还是会带来偏差。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
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上面这段话,阳明先生就已经在提醒学生,不要养成”骄惰之气”。人们虽然习惯性地外求,但是论舒服程度,其实还是清净自在更舒服。所以一旦尝到了静坐的甜头,很容易沉溺于这种享受,而且也容易觉得自己更有追求、不屑俗务。相比外在名利追求,这只不过是换了个追求内在心灵成长的外壳,这本质上还是小我私欲的表现。
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这句话说得更犀利了,洞察也更精微。如果只是一味追求宁静,遇到事情就定不住了,说明静的功夫根本不到家,那看起来是在静坐收敛身心,实质上对人生责任的一种自私逃避和自我放纵。儒家追求经世致用、治国平天下,所以对于这点尤其批判。
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痴呆汉”……这话说得,很沉重也很痛心了,明明追求成圣成贤,居然学成了一个槁木死灰的痴呆,多少有志之士由于这一点误解,便误了一生,多么可悲可叹。
其实《坛经》中也说过类似的话:
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
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
六祖也说,真正的静是心不动、心不染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念绝即死,意思就是,啥都不想,那还叫活着吗?那叫死了!已经可以去投胎转世了,真是大错特错!
3.致良知
五年之后,阳明43岁的时候,谈起这几年教导的静坐方法,他表示很后悔,从此只谈省察克治,再也不教静坐了。
客有道:滁州游学之士多放言高论,亦有渐背师教者。
先生曰:“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
但省察克治仍然是落入了二分法之中,而且是反面立论,仍然不够究竟。
再过七年,直到阳明50岁了,在江西经历九死一生之难,终于找到了心学的正眼法藏、究竟法门——“致良知”。
近来始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眼法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滩,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
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一句致良知,终于突破二分法,回到根源合一之处,本体与功夫合一,动静内外合一。比“自性“更简单易懂,比“明明德”更有感染力。三个字,便说尽了儒家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整合了佛家的“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抓住了修心成圣的要害根本,又足够简单明了,容易下手,这才是最为简易、真切而又不会产生偏差的究竟功夫。
那具体如何致良知呢?致良知的精妙之处又如何呢?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且听下回分解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