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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突然长大
深秋之夜，寂静无声，独自冥想：上一秒和下一秒之间，究竟有多长？有人说是两次心跳完成的间隔。《摩诃僧只律》对时间有更为细微的划分：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即一天一夜24小时，有480万个刹那或24万个瞬间，1万2千个弹指，30个须臾。如果按照秒来计算，一昼夜有86400秒，那么，一须臾等于2880秒，一弹指为7.2秒，一瞬间为0.36秒，一刹那却只有0.018秒，也就是须臾大于瞬间大于一转眼大于一刹那。
刹那之间，感觉到日益膨胀的身体内部最幽暗处，有一束非常神奇的光照进来，把混沌的世界照亮了——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梦醒之后便觉得天地仿佛被水洗过一般，那么干净清朗，天蓝云白，树叶碧绿，溪流明澈，小鸟婉转歌唱，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可爱！好像有一层薄薄的胎衣，被一双无形却温柔的手，轻轻地从隐秘的部位剥离，我分明意识到眼耳口鼻舌等各个器官正在长大，就在一转跟的功夫，一朵童贞的花悄然绽放了。
在家中的窗前的一面镜子前，我的眼睛分明看见了镜中的自己，那个满脸稚气满头乱发的孩童，正充满好奇地凝视着自己的五官，挤眉弄眼，张大嘴巴，掉落的那颗门牙正在长出一颗米粒般的新齿尖，微笑，吐舌头，做鬼脸，突然明白镜子里面的那个小男孩与镜子外面的自己是同一个人。走在夏天晴朗的阳光下，看着脚下被拉得细长的影子，就是自己的投影。举起手，弯下身子，再站得笔直，踢踢腿，影子也跟着一起动。突然想起了先前在月光下看着影子追着自己跑的时候曾吓得钻进母亲的怀里，此刻才突然明白：原来如此！禁不住笑了。
那一瞬间，世界与自我走向分离。那个漫长的夏天，父母外出做工，哥哥去上学，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一个小男孩，独自坐在门前的青石墩上，沉浸在自己的充满幻想的秘境里，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抬头看天上奇形怪状的云朵，有的像一群绵羊，有的像一群缓慢移动的大白象，有的像披着白纱的公主牵着一个穿白衬衫的小孩子，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在格林童话故事里，也在一个孤独的小男孩逐渐辽阔的世界里。蹲下身子，低头看着门前的杏树下那一群行色匆匆的蚂蚁，多么像自己的父母和听着哨声上工的大人们！世界，就坐在我对面。
坐在世界的对面，看着它悄无声息地打量着我，听着繁密的枝叶里几只探头探脑的鸟儿断断续续的歌唱，一缕风带着阳光和草木的清香拂过我的发丝我的脸庞我的身体，时光仿佛凝固在那一瞬间。能量在一个小男孩体内急剧膨胀，然后开始传导，导向隐秘的部位，让它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这个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叉开双腿朝着天空发射雨炮，一条银色的抛物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落向着树根下的蚂蚁。对于蚂蚁而言，突降的暴雨，更像是一场天灾。孩子得意地看着自半空里倾泻而下的水柱，小小的蚁穴仿佛决堤一般，忙忙碌碌的蚂蚁被冲得东倒西歪，它们带着愤怒和诧异，纷纷丢盔弃甲，四处奔逃。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念咫尺，一念天涯。是善念，还是恶意？那个小男孩，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就像眼前的那个蚁穴。所有蚂蚁，转眼之间变成了一群为生活奔波的人，而自己在蚂蚁的世界里，俨然成了主宰它们命运的上帝。多年以后，追溯已逝的似水光阴，回望那个夏日阳光下孤独寂寞的小男孩，仿佛时光早已定格在发射雨炮的瞬间。用意念把空间无限放大，小男孩逐渐变成大男孩；再用意念把时间无限拉长，小男孩逐渐变成了老男人……这些变化，除了父母和亲人，有谁会真正在意呢？那些你曾经爱过的和曾经爱过你的人，或许曾发现过你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
突然长大，须臾之间，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曾经因为失恋而彻夜失眠，也曾经喝得酩酊大醉，曾经在无人的旷野里疾呼怒吼，曾经在雨夜里一路狂奔号啕大哭，曾经在深夜的大街上独自暴走到黎明，曾经像一位王者驰骋疆场征服过温柔的大地，曾经像一位臣子或俘虏心甘情愿地承受所有的爱与痛，曾经独自一人去陌生的城市和远方的山水间旅行……在人生的低谷里挣扎过，巨大的空虚被短暂的欢娱填充，呆坐在霓虹闪烁却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独自舔拭着伤口。偶尔把自己当作一个冷眼旁观者或一个引人发笑的滑稽的小丑，偶尔也会鼓起勇气跟路边偶遇的陌生人善意地招手微笑，偶尔打了无数通电话给一个永远不接电话的人，打通了却马上挂掉，偶尔呆坐在床沿沉默很久直到长长嘘出一口气，然后躺下马上就睡着了。
多年以后，小男孩已经长大。突然之间，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在朦胧的梦境里，他与异性有了第一次接触，那尴尬的初遗让他慌乱不已。他长出了突出的喉结，唇边也长出了黑色的胡须，还有愈来愈浓密的体毛，即使剃过之后，依然坚硬，泛着青色。他经历过此生刻骨铭心却没有圆满结果的初恋，激动颤栗的青春之初吻，还有手足无措的第一次。内心深处，爆发过一次又一次战争，在现实与梦想之间，有过纠结与矛盾，有过抗争与妥协。曾经的那一出恶作剧，最终都降临到这个最现实的世界，成为人生最逼真的隐喻和象征，只是蚂蚁已变成了一群为生计奔波忙碌的大人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