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知与行
裕泰茶馆的八仙桌上,茶碗底儿蹭着木头桌面,发出沙沙的响。王利发擦着汗,绕着桌子边转,见谁的茶没了就添水,耳朵里还得听茶客们的闲篇儿。靠门的角落,赵二爷正跟几个伙计掰扯,茶碗往桌上一拍,溅出半拉茶汤:您们说,这世上最冤枉的事是啥?嘿,说白了就是‘知道容易做到难!就说我前年吧,跟胡同口卖羊杂碎的老头学熬汤,人家都把清单给我了,八角,挂皮,香叶。。。嘿,写得明明白白!可我熬出来那汤,咋就跟泔水似的呀?
旁边修鞋跟的孙师傅低头忙着锥鞋跟,听见这话,嘴角轻轻扯了扯。他今儿穿件洗的发白的蓝布衫,膝盖上补着块黑补丁,手里的锥子在鞋底,咚咚,戳着,跟打鼓似的。赵二爷见没人接话,扭头冲孙师傅喊,孙老哥,您说是不是这理儿?您天天修鞋跟,要说这鞋该咋补,您心里头没得数?可要是您跟旁边人说咋选皮料,咋下针,您能掰扯清楚不?”
孙师傅抬眼瞅了赵二爷。您瞅这鞋帮子开线,有的用细麻绳,有的得用牛筋线,咋选?拿手捏捏皮子软硬,瞅瞅鞋主人走路的架势,您瞅那教书先生,后跟磨得特别狠,就得在那儿多垫层皮。要说啥道理哟?我也说不明白哪个理儿,反正这么干了三十年了,没见谁把鞋穿塌了底。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穿长衫的年轻人,手里攥着张纸,眉头皱得跟包子皮似的。赵二爷眼尖,立马招呼,哟,周少爷,今儿咋耷拉着脑袋哟,周少爷往椅子上一坐,把纸往桌上一拍,甭提了,我爹非让我学做什么生意,说和气可以生财,我今儿跟绸缎庄掌柜赔笑了三个时辰,人家愣是没有给我便宜半文纸,您说我这讲价的道理都懂,咋就是使不上劲呢?
孙师傅低头抿了口凉茶,锥子在手里转了几个圈便道:周少您,您瞧我修鞋,见着穿大褂的先生,说话就得慢一些,多问两句,您看这么补合不合适,见着跑车的汉子,得把鞋帮缝得结结实实,甭废话,这和气呀,不是脸上堆笑脸就行的,得瞅准了人心里头想啥。您光记着和气生财,四个字,就像拿钝刀杀鸡似的,能好使不?
赵二爷一拍大腿,哎,孙老哥这话在理呀,就跟我学熬汤似的,光知道料单子有啥用,火候啥时候大,啥时候小,汤面上的浮油咋撇,这些个细节没摸过十回百回的,根本就不知道,合着咱以前说的知道,都是嘴上说的知道,压根没长到骨头的肌肉里头呀。
王利发擦着邻桌的边缘,接了个话茬说,二爷您这话算说到根上呀,就说我开这茶馆吧,早年我爹教我,笑脸迎人,眼观六路,可头回见穿着马褂的大爷拍桌子骂茶太淡,那椅子太硬的,我愣愣就慌了神,后来才明白,人家不是真嫌茶不好,是心里头有气没处撒,我这时候递上热手巾,比赔笑管用多咯,您瞅孙师傅修鞋,他不说道理,可每针每线都合着规矩,那是把知道熬成了本能呀。
日头往西斜了,茶馆里的人渐渐散了,孙师傅收拾家什,把锥子,和线往轴一包,冲王利发点点头说,掌柜的,明儿见咯。他佝偻着背走出茶馆,鞋底在青石板路上踩出“沙沙”的响,跟他手里的锥子戳鞋底一个节奏。赵二爷盯着他的背影,挠了挠头:“嘿,合着真正的‘知道’,是让手、让眼、让心都跟着明白,光靠嘴皮子唠,那叫‘假知道’!”
王利发望着茶馆里渐渐暗下来的光线,把茶炊上的铜壶拎起来,往炉子里添了把煤——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亮堂堂的。老百姓过日子,可不就跟这茶炊似的?光知道“火旺了能烧水”没啥用,得知道啥时候添煤、啥时候扇风,把这火候摸透了,茶才熬得香。就像孙师傅修鞋、他开茶馆,道理都在手头的活儿里,在一天一天的琢磨里——真“知道”了,也就“做到”了,压根分不出个你我。
临了儿,王利发冲屋里喊了句:“各位爷,明儿来喝茶,咱不说虚的,就唠唠手头的活儿咋磨成‘真知道’!”茶客们笑着应和,茶碗碰在桌上,发出清清脆脆的响,跟孙师傅锥子戳鞋底的“咚咚”声掺在一块儿,合着老北京的日头,慢慢融进了傍晚的风里。